第一章(第1页)
义庄的空气里,永远浮着一股驱不散的陈旧木头味混着劣质线香的呛鼻气息,还有那若有若无、沉甸甸的土腥气。聂小棠对此早已习以为常,她把自己缩在背光的墙角,像只觅食的小兽,正跟手里那个硬邦邦的冷馒头较劲。馒头硬得能砸开核桃,她却啃得全神贯注,腮帮子鼓鼓囊囊地蠕动,发出细微而专注的喀嚓声。对她而言,这不过是又一顿寻常的果腹。
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呻吟,打破了义庄里近乎凝固的沉闷。几道身影逆着门外涌入的天光,轮廓显得格外硬挺。当先一人,一身青墨色的官服浆洗得笔挺,一丝褶皱也无,腰间悬着一柄样式古朴的长刀,刀鞘暗沉。他面庞线条冷硬,如同刀削斧凿,薄唇紧抿,眼神扫过昏暗的堂内,像带着初冬清晨霜寒的刀锋,所过之处,连空气都似乎凝滞了几分。他身后跟着两个同样穿着公服的小吏,屏息垂手,大气不敢出。
谁是仵作声音不高,却冷硬得如同碎冰渣子,砸在空旷的堂屋里,激起微弱的回响。
墙角那点细微的咀嚼声停了。聂小棠慢吞吞地举起还沾着馒头屑的手,声音含糊却清晰:我。
陆铮的目光精准地钉在她身上。看清墙角那个一身半旧不新粗布衣裳、脸颊还塞得像只偷食仓鼠般的年轻姑娘时,他冷峻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一个细微的褶痕。显然,这与他预想中经验老道、或许还带着点阴鸷气息的仵作形象相去甚远。
验尸。两个字,依旧是不容置喙的命令口吻。
聂小棠喉头滚动,用力咽下最后一口干涩的馒头,拍拍手上的碎屑,利落地站起身。她个头不算高,身形甚至有些单薄,但动作间却带着一股子毫不拖泥带水的劲儿。她走到停放着尸体的破旧板床边,目光在那被白布覆盖的隆起上扫了一眼,然后转向陆铮,伸出了刚刚拍过馒头屑的手掌,掌心朝上:行,不过得加钱。
大胆!陆铮身后一个小吏惊得倒抽一口凉气,厉声呵斥。竟敢跟新上任的刑部侍郎讨价还价还是个黄毛丫头!
陆铮却并未如小吏预想般动怒。他深潭般的眼眸只是沉静地落在聂小棠摊开的手掌上,那上面还沾着点可疑的灰。他面上毫无波澜,只淡声问:加多少
十文。聂小棠答得干脆,我早饭没吃饱。
陆铮不再言语,伸手探入腰间一个同样洗得发旧的素色钱袋,手指在里面摸索片刻,精准地捻出十枚铜钱,一枚一枚,轻轻放在聂小棠的手心。铜钱带着他指尖残留的一丝微凉。
钱落入掌心,聂小棠手指一收,那十文钱便消失在她同样洗得发白的袖袋里。她像是瞬间换了个人,眼神里的随意懒散尽数褪去,变得专注而锐利。她走到板床边,掀开白布的动作麻利得像屠夫在磨刀石上利落地一蹭刀片。翻动、检查、按压、察看……她的动作没有丝毫犹豫和恐惧,流畅得仿佛已做过千百遍。
死者男,三十上下,身高七尺,她一边翻动僵硬的肢体,一边快速而清晰地报出观察结果,声音不高不低,在这寂静的义庄里却字字清晰,左手虎口处茧子厚硬,呈条状,是长期握持硬物摩擦所致。右手食指末端缺失,断面陈旧,有愈合痕迹。生前应当是做精细木工活的匠人,缺指可能是早年意外……
陆铮原本只是例行公事般地听着,冰冷的眼底却随着她条理分明的叙述,悄然掠过一丝极淡的诧异。这丫头,眼力倒毒。
死因呢他向前一步,目光锁住她灵巧翻动的手指。
聂小棠没有立刻回答。她微微俯身,凑近死者耳后,鼻翼翕动,像是在捕捉空气中无形的信息。然后,她拿起旁边一个半旧的木箱,打开,取出一把细长的镊子。那镊子在昏暗的光线下闪过一道微弱的银光。她屏住呼吸,手腕极其稳定地将镊子尖端探入死者耳后一处几乎难以察觉的细微凹陷。
镊子缓缓抽出时,尖端赫然夹着一根细如牛毛、长度不过半寸的银针!针尖上似乎还凝着一点极其微小的暗色污迹。
喏,聂小棠将镊子稳稳地举到陆铮眼前,针尖在昏暗光线下反射出一点冷芒,从耳后斜上方刺入,力道精准,角度刁钻,直贯脑髓深处。一击毙命,凶手手法干净利落,是个老手,而且……很专业。她加重了最后三个字。
陆铮的目光死死盯住那根细小的银针,冰封般的眼底终于被撬开了一丝缝隙,流露出真正的凝重和探究:你如何得知仅凭一根针
聂小棠将银针小心地放入一个准备好的小油纸袋中封好,这才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冲淡了几分她验尸时的肃杀之气:我爹教的。他以前是大理寺的老仵作,我打小就在这义庄,还有衙门后头的停尸房里摸爬滚打长大的。见得多了,自然就懂了。她的笑容坦荡,带着点理所当然。
陆铮沉默了。他不再追问,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似乎要将她此刻沾着点尘土却眼神明亮的模样刻印下来。他转身,青墨色的官袍下摆划过一个利落的弧度,带着两个小吏如来时一般,无声地离开了义庄。
门轴再次吱呀作响,隔绝了外面渐亮的天光。
聂小棠看着那扇重新关上的门,耸耸肩,毫不在意地又摸出半个冷馒头,重新蹲回那个熟悉的墙角,继续和她的早饭战斗。心里却忍不住嘀咕:啧,新来的刑部侍郎长得倒是顶顶好看,就是太冷,跟块会走路的冰雕似的,冻死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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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郊的河滩边,围了一圈人,个个伸长脖子,却又不敢靠得太近,嗡嗡的议论声像一群受惊的苍蝇。河风带着水腥气,吹得人衣衫猎猎。一具被水浸泡得面目全非、肿胀发白的尸体半搁浅在浅水处,随着浑浊的波浪微微晃动,散发着浓烈的腐败气息。
陆铮赶到时,看到的便是聂小棠已经利落地将裤腿挽到了膝盖以上,露出一截白皙却结实的小腿,正踩着冰冷的河水,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河中央那具浮尸走去。她动作毫不迟疑,仿佛面前不是一具令人作呕的浮尸,而只是一截需要打捞的浮木。
你下去干什么陆铮站在岸边,眉头瞬间拧成了个死结,声音比河风更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
聂小棠闻声回头,河水漫到她的小腿肚,湿冷的布裙紧贴着皮肤。她脸上溅了几点泥水,却笑得一脸无辜,甚至有点理直气壮:捞尸啊,大人!不然呢等它自己漂上来还是指望岸上这些看热闹的老少爷们儿下去她朝岸上瑟缩的人群努了努嘴。
男女授受不亲!陆铮几乎是咬着后槽牙挤出这几个字。这丫头,行事怎如此……百无禁忌!
聂小棠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嘴角咧得更开了,露出那对标志性的小虎牙:大人,您这话说的,她指了指水中央那肿胀变形、毫无生气的躯体,授受不亲的前提,那也得是‘活人’啊!这位,可早就凉透了。
说完,她不再理会岸上脸色铁青的陆铮,转过身,双手抓住尸体已经泡得发胀滑腻的衣襟,腰腹用力,猛地向后一拖。
岸上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
陆铮只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他眼睁睁看着那个纤细的身影,以一种令人瞠目的力量和干脆,将那具沉重的尸体硬生生拖离了水面,一步步拽上岸来。她的动作精准而稳定,甚至巧妙地避开了水下的暗石和淤泥,上岸时,裙摆除了小腿部分湿透,其他地方竟奇迹般地没沾上多少污秽。
尸体被平放在相对干燥的河滩上。聂小棠毫不在意地甩了甩手上的水,立刻蹲下身开始检查。她先是仔细翻看了死者肿胀变形的手指。
死者女,年约二十左右,她的声音恢复了验尸时的冷静,指甲缝里有残留物,颜色微红,质地细腻,带着点脂粉香气,是上好的胭脂。耳垂有穿孔,但耳饰不见,创口边缘有细微的撕裂伤,应该是被人强行扯走的……
她一边说,一边拿起一根削尖的竹签,小心地挑开死者那被水泡得发白、几乎和皮肤黏连的衣领领口。动作间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衣领被挑开,露出脖颈下方靠近锁骨处一片颜色深紫、边缘模糊的淤痕。
看这里,聂小棠用竹签末端点了点那片淤青,生前曾被人用力掐住脖子,指痕特征不明显,但力道不轻。不过,死因不是窒息。
她抬起头,目光扫过死者发胀的口鼻:口鼻腔内有大量蕈形泡沫,肺部和胃里有大量溺液。死因是溺水。她顿了顿,竹签指向颈部的淤青和耳垂的撕裂伤,凶手是先掐住她,可能是在争执或胁迫中,让她短暂失去反抗能力,然后趁机扯掉可能值钱的耳饰,最后再将她推入水中。手法……挺娴熟,像是处理过类似的事。
陆铮不知何时已蹲在了她身旁,青墨色的官袍下摆沾染了河滩的泥污也浑然不觉。他仔细看着聂小棠指出来的痕迹,沉声问:你觉得凶手是男是女
聂小棠没有立刻回答。她再次凑近死者,目光在死者断裂的指甲上停留片刻,又移到死者散乱的、沾着水草和淤泥的发间。她鼻翼微微动了动,像是在捕捉着什么细微的气味。几秒后,她才抬起头,语气肯定:女的。
为何陆铮追问,眼神锐利。
第一,死者指甲有断裂痕迹,说明她在被掐住脖子时,肯定有过剧烈的挣扎抓挠,聂小棠分析道,但死者指甲缝里除了胭脂,没有发现皮屑、血迹或者其他明显属于凶手的组织残留。这说明什么说明凶手要么防护得很好,要么……力气并不足以让死者留下有效的抓伤反抗痕迹。若是成年男子,通常力气更大,死者挣扎时更容易在对方身上留下痕迹。
她顿了顿,拿起竹签轻轻拨开死者一缕黏在额角的湿发,凑得更近些嗅了嗅:第二,也是最关键的,大人您闻闻,死者发间,是不是有股很淡很淡的……桂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