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花牢(第1页)
第六章
花牢
穆鸿虽然对突厥语只是一知半解,但也能听懂个大概。方才他在桌下听着,心下骇然,自己虽然时运不济,可也从未想过这中原大地会燃起战火或是改朝换代。若是平时,他定当这是吹嘘,可今天连当地的县令都前来投奔,又由不得他不信。他越听越怕,可越怕却越是想听。正听得提心吊胆,突然喀的一声,似乎有利刃砍在了供桌上。他吓得一颗心咚咚直跳,情急之下,见供桌摇摇欲坠,忙用一只手轻轻托住,心里不住地叫苦。
他不知如何是好,心想若是自己被这二人发现了,定然不是什么好事,不如一会儿趁机逃走。想到这儿,便轻轻蹲了起来,猫着腰,单等有人一挑帘,他便跳起逃跑。可他这一动,恍惚间不知道碰到了什么东西,忽然脚下一空,脚下的方砖竟然沉了下去,他忙用左手去撑地,可还没撑稳,安庆绪便一掌拍在了供桌上,穆鸿再也支撑不住,手一松,掉进了这漆黑的洞里。
穆鸿不知道脚下的洞有多深,只觉身子急速坠了下去,可他还没来得及害怕,便着了地,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
四周漆黑一片,他抬头看了看,竟然也没有丝毫的光亮。仔细听了听,隐隐还能听到上面说话,却又听不太清。
洞内潮湿,寒气打人的骨头。他用手摸了摸,四周全是平地,强自稳了稳心神,站起身四下摸索。向一个方向走了几步,便触到了不平整的墙壁,小心翼翼地转了几圈,发现洞内空间不大,只是朝着一个方向有个一人来高的窄洞,洞内隐隐有风吹来。他心中暗想,这神殿的下面,竟有这么一个不为人知的洞穴,不知究竟是做什么的。
忽然他心中一凛,心想安庆绪那么聪明的人,过了这么半天都没追来,多半是他也不知道有这么个隐秘的所在。莫非这里是那个已死的天师关人的囚牢若是这样,恐怕自己真要在这里活活饿死。四周没有扶梯,自己又不会飞,纵然有机关能再打开那块方砖,对自己来说,却也绝无可能逃出去了。除非……除非有人来救自己,可是又有谁会知道自己被困在这儿,即便知道,又有谁会来救。
他心中伤感,从那个洞钻了进去,洞内忽开阔,忽窄小,忽高忽低。他摸索着转了几个弯,忽然前面的路全是向上,他或爬或走,把本就破烂的衣服刮得更加狼狈。又走了一会儿,拐而向下,眼前竟现出了一点光亮来,他不禁大喜。又走近些,看得清前面是一个洞口,从外面照进来星月的光芒。他扶着洞墙,小心翼翼,可还是不小心碰到了什么东西,洞口便响起了清脆的铃声。穆鸿吓了一跳,忙把身子贴在一边,一动也不敢动。
过了一会儿,他见没什么动静,才提心吊胆地缓缓走到了洞口。猫腰抬腿出了洞,挺直了身子,揉了揉眼睛,见前面月色中,是一块山坳中的平地。这块平地不大,里面空地处建着一座大院,院中有几间简陋的宅子。这块平地的周围被许多陡峭的山石包住,就像是一个天然的盆子,竟没有一个下山的出口。穆鸿心想,这个地方好不隐蔽,除非有人直上直下地看这里,否则就算在这山中,也发现不了这个地方,可又是什么人住在如此隐蔽的所在
穆鸿思索了一下,心想还是问问这里的主人方知究竟,走到院门前,轻轻推开柴门,忽见院内两旁竟匍匐跪着十几个艳装女子。穆鸿正惊异间,只听她们同声说道:恭迎天师。
穆鸿大是震惊,心想极富之家自己没去过,将相府邸自己也没见过,可料想除了帝王,即便是百官将相富商大贾,下人见了主人也不必如此恭谨。这些人就算把我当成天师,又何苦大半夜的,行如此大礼,不由得心生怜悯,温声说道:众位姑娘请起,我不是天师。
这些姑娘听见穆鸿说话,才敢把头抬起,穆鸿借着月光见这十几个姑娘都是面容姣好,却又各有不同,其中有四五个还打扮得花枝招展,颇具风流,而其他的姑娘却是神情凄苦,秀目含愁,颇有惧意。
跪在前头的姑娘似是个领头的,见自己拜的竟是个落魄的年轻人,立起柳眉,面露怒色,从地上缓缓站起,冷冷地问道:你是什么人胆敢踏足金乌教的禁地!
穆鸿心想,这几个姑娘定是被这天师不知用什么手段拐来的。自己若是说这天师死了,她们定然高兴,也好把她们从这金乌教的魔掌之中解救出来。想到这儿,笑道:你们那个魏天师,前些天走路不小心绊了一跤,头碰到石头上摔死了。他死后余愿未了,托梦和我说他还在这个鬼地方藏着几个美人,说让你们速速离去,去找自己的家人。因为他是坑蒙拐骗造了孽才有这个下场,所以托我告诉你们以后走路要小心些,别再信什么乌鸦麻雀教了。
他本以为这些姑娘听了会高兴,可哪知道那带头的姑娘听他说完,眼露凶光,厉声道:妖孽竟敢污蔑天师!说着,从腰间掣出长剑,二话不说,向穆鸿直刺过来。穆鸿本就会些简单的功夫,他娘信金乌教的时候,他也跟着学过几招金乌剑法。那日在野店中和那中年人畅饮作歌,学了一招醉仙,酒醉之中,竟然悟透了许多道理,虽说算不得什么一流高手,但比起这眼前的姑娘却是厉害了许多。他见这姑娘长剑刺来,不退反进,一翻她的腕子,轻轻巧巧地把剑夺了过来。
穆鸿夺过长剑,手腕一转,向那姑娘刺去。哪知那姑娘竟然不躲,反往剑上扑来,叫到:妖魔,我和你拼了!穆鸿大惊,急忙把剑收回,却被这姑娘在脖颈上狠狠地抓了一下。只听那姑娘冲旁边喊道:你们跪着干什么快起来,杀了这妖魔!
跪着的姑娘们中只有两三个人有剑,其余全是空手,但是那个姑娘号令一下,都不敢违拗,只得上前把穆鸿围住。穆鸿心里暗暗叫苦,心想这一个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家,自己就算有再大的本事,也不能还没弄清楚因由,就伤了她们。
那带头的姑娘毫不畏惧,从另一个姑娘手中夺过一把剑,在后面督战。众女无奈,只得上前去抓穆鸿。穆鸿见这些女子,也只有两三个人会些简单的功夫,其余的看着自己手中的剑,便都战战兢兢地要哭了出来。他用剑随便吓了几下,她们便都惊叫着退开,可退开之后却又不敢跑,又缓缓地围了上来。
穆鸿脱不了身,只觉又好气,又好笑。心想这大千世界,真是无奇不有,这般打群架,也算是奇闻了。他又吓了几下,众女已然是乱作一团,只有一个穿着黄衫的姑娘,虽然手中无剑,却神色镇定。她见穆鸿向她瞧来,使了一个眼色,穆鸿会意,虚晃一剑,从她身边跳了过去。那姑娘假装惊恐,却把追穆鸿的其他姑娘挡在了后面。
穆鸿甩开众女,却见这里除了原路返回,根本无路可走,情急之下,见一间宅子的门没关,便跳了进去,把门插上。众女追在门前,为首的那个姑娘喊道:妖孽,快出来受死!穆鸿情急之下,心想别人不说,这打头的定是金乌教的信徒,不行先唬她一唬,等天亮了再做打算。想到这儿,喝道:你们这些小辈,不知死活,以下犯上,不怕教主把你们打入炼狱轮回么
没想到这招竟然奏效,那带头的姑娘颤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穆鸿压低了嗓子,故作正式,道:我是什么人,你们以后自会知道,刚才我试探了你们一下,果然对金乌教忠心耿耿,今天太晚了,有事明天再说吧。那姑娘还要问,穆鸿冷冷地道:你这小辈,若是不怕教主的话,就尽管在这里忤逆犯上!
那姑娘一时语塞,只听旁边一个温婉的声音道:丁姐姐,我在这里守着,若是有什么情况,我便喊你们过来。姐姐,我虽然不太懂,但看他刚才打斗,使用的都是和姐姐你差不多的剑法,应该不是坏人。那姓丁的姑娘也没经历过什么世面,方才强自镇定,现在想了想,也有些害怕。点了点头,带着众女,回各自的房中去了。
穆鸿在门后听着众女走了,缓缓转过身,靠在门上,长出了一口气。可他这口气还没喘完,就被眼前所见惊呆了。只见昏暗的灯光下,一个姑娘被绑在地上,头发蓬乱,衣衫不整,身上手上全是瘀伤。她大大的眼睛盯着自己,目光中全是惊恐。穆鸿见了,不知怎么心中一酸,忙上前用剑把绳子割开。那姑娘瘫倒在地上,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穆鸿见她哭得伤心,似乎受了无限的委屈,问道:姑娘,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那个姑娘听他一问,哭得更加伤心,脸上全是泪,嘴角抽搐,说不出话来。这时,房门发出了非常轻的叩击声,穆鸿起先没在意,可过了一会儿,房门又咚咚咚地轻响了三声。穆鸿走到门边,只听外面有个姑娘小声道:郎君,可否让我进去,我有话对你说。
穆鸿轻轻打开房门,见来的正是方才故意放走自己的黄衫姑娘,听声音,主动要守在门前的也是她。那姑娘轻轻走进屋中,走到那浑身是伤的姑娘旁边,坐在地上,把那个姑娘拢在怀里,轻轻抚着她的后背。穆鸿带上门,走到两位姑娘的旁边,盘腿坐下。
那个黄衫姑娘鬓角已然有了一些风霜之色,和她年轻的样子毫不相符,却也掩盖不住她的温婉动人。她仔细打量了几下穆鸿,似是下定了决心,说道:这位郎君,你定然有很多问题想要问我,而我也有很多话想对你说。穆鸿点了点头,静静地听着。
那个黄衫姑娘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桌上昏暗的油灯,左手攥着自己裙子的一角,都要攥出褶来,过了一会儿,她才仿佛从噩梦中醒来,对穆鸿说道:郎君,我一直在想,我这几年为什么要活着。一个人,没有自由,没有尊严,没有朋友,没有希望。在这个牢笼里,受尽屈辱,还要对天师叩头歌颂,日复一日,无休无止,究竟是为了什么。我很多次想过去死,可总是记起一个姐姐对我说的话,她告诉我只有活着才有希望,即便再苦,也不可以轻生。
我有时候在想,为什么不忘了自己,忘了外面的世界,忘了经历的一切,彻底服从这里的规则。可我做不到,但我更做不了自己,所以才变得如同现在这样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她指着怀里姑娘身上的几处伤,说道:这几处伤,是我打的,你说我是不是很可恶,很可怕。她怀中的姑娘把头埋在她的裙里,浑身颤抖,不住地啜泣。
穆鸿想安慰,却又找不到什么言语,只听那黄衫姑娘接着说道:我姓贾,叫锦儿,生在洛阳的一个官宦之家。三年前跟着爹娘去山东,谁知途中被山匪冲散,我惊慌中迷失了道路,被人拐走,后来几经辗转,被卖到了这里。穆鸿奇道:你家是做官的,这金乌教和官家也不对立,为什么你不和这天师讲明身世呢贾锦儿苦笑了一下,道:这里可不是金乌教,这里只属于魏天师。有个姐姐给这个地方起了个名字,叫作‘花牢’,这里是困着百花的牢笼,又怎能让你逃走
当时这里刚刚建成,我是第一批被掳到这里的,天师给我们讲明了这里的规矩,告诉我们他就是神,一切都要听他的,而我们就是他的玩物,不可以反抗。有两个姑娘不听,扑上去和他拼命,被他杀了,尸体扔在了山崖下面。其余众人有人哭,有人反抗,天师大怒,又打死了几个。其他几个姑娘不堪他的侮辱,最后很多都自杀了。所有尸身都被扔下了山崖,变成白骨。最后活下来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我,另一个就是拿剑刺你的丁兰。
穆鸿惊道:她也是被拐来的我还以为她是天师派来看着你们的呢。贾锦儿摇了摇头,郎君,你看见她们对天师那样忠诚,可能不理解,但是在这里,天师就是神,就是法则,就是一切。就像我,就算心中有千言万语,一样要对他叩头跪拜,一样要任他凌辱。她说着,脸上一红,小声道:郎君,不是我言语粗鄙,实在是我已经三年没见过外人了。她顿了一顿,接着道:在这里,没有人关心你在想什么,只会有人关心你做的是不是按照天师的规矩,是不是对天师敬若神明,是不是把天师服侍得妥帖。而丁兰也因为服从了这里的规矩,才能不被打骂责罚地活了下来。她把自己随身的铃铛,用一根绳子装在洞中,只要天师一来,她便可以提前知晓,在院门口处匍匐叩拜。
天师见到,自然大喜,让她做了众女之首。她既然当了首领,便立了不少规矩。从此大家听见铃声便都要在门口匍匐跪拜,每人一天要画三遍妆以防扫了天师的兴致,对不服从的姑娘,吊起来每人一鞭的抽打,直到打服,让她自己跪地认错为止。逢年过节,每个人都要绣些东西来表示对天师的忠心,每年中秋,还让所有人给天师写诗,歌功颂德,不会写的,便罚一天不许吃饭。凡此种种,确实也博得了天师的信任,收她做了弟子,又教了她仙术。
从那以后,凡是掳来的姑娘,都先交到丁兰的手里,丁兰不像天师那么残暴,她把这些姑娘关在屋里,或打或劝,或吓或饿,每天讲一遍那些被天师斩杀的妖魔死去时的惨状,再刚强节烈的人,不出一个月,便也屈服了。这三年来死的人比我刚来之时确是少了很多,所以这丁姑娘,无论如何,也保住了这么多人的性命。很多人见丁姑娘风光,便也学她讨好她,结果自然也多讨了不少的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