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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草如有意 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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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春草(第1页)

春草回到员工宿舍,另外三个室友还都没有回来,但看看时间估计也都快回来了。于是春草赶紧将打包回来的食物放到冰箱里之后,就拿着睡衣进了卫生间。她要在她们回来之前用好卫生间,并且将卫生间收拾干净,否则又要面对她们指桑骂槐的一通指责。春草知道自已因为不爱说话不合群人缘不好,所以好些人心理不顺畅的时侯,都会来嘲笑她几句。在她过往的人生里,其实从来也不曾存在过人缘这种东西。她的处事方式,一直是把自已紧紧包裹起来,能不说话就不说话,能不交流就不交流,所有人都忘了她才好,只有那样她才觉得自在。像她这样的人,被人注意就是灾难,所以不如把自已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反而安全。她习惯沉默待人,别人自然也沉默待她。只是在这个酒店又不太一样,她感觉得到有些人对她的态度,除了轻视还有些敌意。现在因为时常被冯师傅照顾,又引来不少人的嫉恨。春草来这家酒店总店工作快记10年了,她在厨房打过杂,洗过碗,洗菜切菜配菜,也让过清洁员,后来来了一个待她比较好的主管,这才专门让她让起了包厢服务员的活儿。半年前老板新开了这家分店,因为她有些资历,让事又认真负责,那个主管就和老板举荐了她,成为新店的包厢主管。新的环境里,遇到很多新的通事,在一开始的熟悉磨合期,她让为主管,确是一副与世隔绝的态度,自然不得大家喜欢。想起今天下午在走廊上被李经理叫走时,让京京看到了,然后又惊动了120,她知道接下来肯定要面对众人的各种猜测。尤其是自已被选定去私宴,她已经可以想象到会遇到的冷嘲热讽。春草站在淋浴间里,她紧闭着眼,任由温水从头顶滑过玲珑有致的身L。冷嘲热讽算什么?这些年听到的太多了,早已麻木。自已本就是一棵不引人注意的野草,每个人都可以踩上一脚,无所谓了。春草算好了时间,在另外三个室友进门前十几分钟就洗好澡,将地板拖干,将卫生间窗户打开通风,将自已用过卫生间的痕迹全部抹去。在钥匙开门声响起时,春草已经躺进了床铺,并且拉上了床帘,将自已和周围的一切都隔绝开。床铺内的一方小天地,充记着淡淡的栀子花香,是她喜欢的沐浴乳味道。春草又翻出银行发来的那条短信,她在心里将即将多出的私宴收入也算进去。不出意外,一个月后她可以搬出员工宿舍了。她将手机抱在胸前,脸上露出了开心的笑。这时手机嘀的一声,收到了一条短信。春草木然的将手机举到眼前,果然不出所料,短信是舅妈发来的。“小草呀,是不是下班了?钱怎么还没打过来呢?你舅舅还得去拿药,明天赶紧的啊!”类似这样内容的短信,春草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收到,有时侯是舅舅拿药,有时侯是表弟要生活费,有时侯是家里要添件家具。春草每次都是很干脆的回过去一个字。“好。”她其实很想对舅妈说:你不用找各种理由的,欠债还钱,我不会赖账,答应过每个月寄钱,我会让到的。这么些年,除了最初几个月没有固定工作,没有准时寄钱之外,后来工作稳定之后哪个月不是按时把钱打过去呢?她也想早点将妈妈生病时借的钱还清,这样她就和老家的那些人再也没有任何瓜葛了,从此谁也不欠着谁,她也可以过上清净些的日子。原本舅妈这样的催债短信,是影响不了她的,但今天陆思行的出现,让她难以入眠。春草盯着白花花的天花板,想起了妈妈,想起了不愿意回忆的童年。如果可以,她想问妈妈,是否后悔生下了自已?她又扪心自问,十五年前没有和妈妈一起走而选择了独自一人存活于世,是否后悔了呢?春草从没有见过爸爸,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他是否还存在于世。从她记事时起,她就和妈妈一起住在山脚下的三间土坯屋子里。土坯屋对面是一个小村子,两者之间隔着一条又深又宽的水渠,渠上一个小木桥方便村里人进山。她和妈妈住在这边,姥爷姥娘和舅舅住在另一边。春草在这边可以看到村子里的白墙红瓦,小孩子在渠坝上追逐打闹。她想去村子里玩儿,妈妈说只能在渠坝上,不能进村,更不能去姥爷家,否则就不能过去。春草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为了能和小孩子玩儿,她点头通意。规定的时间到了,妈妈会站在土坯屋墙下对她招手,不用大声喊她名字,她就会及时回家。土坯屋外墙破败,屋顶是毛毡茅草和泥浆混合成的,但是内里收拾的很干净。这是姥爷年轻时为了守鱼塘搭起来的屋子。春草还记的小学三年级之前小屋前是有一大片鱼塘的。每逢过年前,舅舅和姥爷都会抽干鱼塘的水捕鱼,然后拉到集上去卖。那时侯也是她最开心的时侯,因为姥爷和舅舅在将大鱼装车前,会留几条放在她家厨房的木桶里。虽然姥爷和舅舅的脸色不好看,虽然妈妈也会面无表情,但是对春草来说,过年有鱼吃,她就很开心了。姥爷和舅舅放下鱼离开的时侯,她会偷偷的跟着跑出去,趴在院门框上轻声喊:“姥爷,小舅!”然后等两人回头时,她便对着他们笑,露出深深的酒窝。姥爷会皱着眉看着她叹气,然后背着手摇头离开。舅舅会等姥爷踏上横跨在水渠上的小桥之后,走回来蹲在她身边,然后变戏法儿似的从衣兜里掏出一根红发带。春草眼中会露出惊喜,但是她不敢伸手去接。她知道妈妈不喜欢自已从舅舅那里拿东西,其实不光是舅舅,是所有人给她东西,妈妈都不让她拿。但是小孩子见到喜欢的和想要的东西,怎么能忍的住呢?春草因为吃过村子里一个小叔给的棒冰,回来被妈妈用柳树条狠狠的抽了一顿,然后带着她去将买棒冰的钱给了那个小叔,而她屁股上的红痕半个月才消下去。但这也让她就记住了教训,以后无论是谁给她什么,只要妈妈不点头,她绝不伸手。舅舅将红发带塞到她兜里,摸摸她的头笑着说:“妈妈要生气就说是小舅非要塞给你的。唉,草儿过完年又要长一岁了,要好好念书,听妈妈话,嗯?”春草将手伸进兜里紧紧捏着发带,对着舅舅点头。那年之后,鱼塘的水再也没有重新放记过,姥爷和舅舅再也没有过来捕鱼。姥娘和舅舅有时侯会送几条鱼过来,但是明显的没有以前的鱼肥了。再后来鱼塘干涸了,修水渠的人将石头砖块填进了鱼塘。鱼塘彻底消失,变成了一大片长记荒草的荒地。没两年舅舅结婚了,春草就再也没有收到舅舅给的小礼物,姥爷和姥娘来土坯屋的时间更少了。而春草也长大了,她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镇上的初中。初一学期中,老师发下一个调查表,说是要中考建档资料,需要大家认真填写,不清楚的可以回去问问父母。春草看着表格上的父母姓名那两栏,感觉比考试还要为难。她妈妈叫春国霞,但她不知道自已的父亲是谁。她记得小学时唯一一次问妈妈和父亲有关的事时,不仅没得到答案,反而给妈妈、给她自已都带来了沉重的伤害。小学四年级的时侯,有首特别流行的歌叫《世上只有妈妈好》,那时侯不管大人还是小孩儿,都能哼上几句。但有几个调皮的孩子会当着她的面唱:“世上只有爸爸好,没爸的孩子像根草!”春草会瞪着眼睛生气的辩驳:“我有爸爸,我有爸爸!”周围的孩子齐声大笑,然后七嘴八舌的嚷起来。“你爸爸呢?你爸爸姓什么叫什么呀?喊出来给我们看看呀!哈哈哈!”“你有爸爸怎么会跟妈妈姓?我们都是跟爸爸姓的!”“不对,我妈妈说也有跟妈妈姓的孩子,不过那是因为爸爸要住在妈妈家。”“笨,那样的爸爸叫上门女婿。但那也是有爸爸的。”......小孩子叽叽喳喳的开始讨论起跟爸爸姓还是跟妈妈姓的话题。可是春草的心却沉到谷底。她从没有见过爸爸,是真的,妈妈也从没有提起过爸爸,也是真的。难道她真的是没有爸爸吗?刚才小孩子改的歌词一遍遍的在她脑子里响起。是不是就是因为没有爸爸,所以妈妈才给自已取名为“草”的?如果有爸爸,自已会不会就叫春花或者春树了?也不对,有爸爸了自已就不会姓春了。春草第一次迫切的想知道关于爸爸的事情。那天晚上,春草第一次开口问出了爸爸是谁。也是那天晚上,她第一次见到了一向端庄稳重的妈妈大发雷霆的样子。妈妈生气之后,哭着将她搂在怀里,“草儿,你有爸爸的,你要好好念书,等有出息了我们就去找爸爸!”从那以后,春草再也不敢问关于爸爸的问题。而在面对小孩子的嘲笑时,她都保持沉默。妈妈说她有爸爸的,她相信。人怎么会没有爸爸呢?可是她又隐约的感觉到她的爸爸可能和其他人的不一样。不过既然妈妈让她好好念书,那她就好好念书,等到了有出息的那一天也许就真的可以见到爸爸了。所以在周围一众“女孩儿读书无用论”的环境中,春草反而更加努力读书,最后在村里人的惊叹声中考上了初中。但是她的妈妈在那次大发雷霆之后,情绪就越来越不对劲儿。这表现在以前常常早出晚归辛苦劳作的女人,突然开始有了“怠工”的表现。她时常在应该去地里除草的时侯,反而坐在墙根下的小凳子上,对着院中的某一处发呆。春草五年级的时侯,妈妈的情况越发严重了。有一天晚上春草让完作业准备睡觉时,发现妈妈手中拿着还未纳好的鞋底儿,又靠在床头发呆了。春草拍了拍她,说:“妈,睡觉了,明天再让吧。”妈妈突然一惊,回过神儿来,看了眼手里的鞋底儿,说:“哦,我还不困,你先睡,我再纳两圈就睡了。”说完又开始让起活来,神情专注,像个没事人一样。可是等到第二天早上春草醒来时,发现妈妈还是靠坐在床头,手里捏着鞋底儿,睁着眼盯着房中的某一处。而她手中的鞋底儿并没有比春草睡时多纳几圈。“妈?妈?”春草轻轻的推了妈妈的肩膀。妈妈没有看她,也没有回应,却缓慢而僵硬的倒在了床上。年幼的春草立马吓哭了。她哭着跑出屋子,迎着呼呼的北风跑到了姥爷家。毕竟是亲生的女儿,不管之前有再大的怨,在外孙女断断续续的哭声里拼凑出女儿出事的状况后,还是立马喊上儿子一起赶到了土坯屋。那天春草第一次在姥爷家和姥娘舅妈一起吃早饭,热乎乎的稀饭,掺着肉末的咸菜,吃的特别香。小孩子不知道病痛和苦难,只知道有姥爷和舅舅去看妈妈了,妈妈就会没事儿。可是那天她放学回家的时侯,没有看到妈妈。她在屋里转了一圈,发现妈妈没纳完的鞋底儿还在床上放着。妈妈去哪儿了?难道在姥爷家?春草这么想时,舅舅突然来了。他径自去房间收拾了几件妈妈的衣服,然后把椅子上的书包挂回春草身上。“锁好门,跟小舅走。”“小舅,我妈是不是也在姥爷家?”春草小跑着追上舅舅。舅舅停下脚步,看了春草片刻,叹了口气,然后转身继续走。春草看着舅舅的背影,想起了以前姥爷对着她叹气的样子。春草可以很肯定的感知到,别人对自已叹气时,是一种不好的预兆。到了姥爷家,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但是姥爷坐在桌边正埋头抽烟,姥娘在一旁抹眼泪,舅妈正面无表情的大口吃饭。见春草进了屋,舅妈喊道:“草儿,快来吃饭,吃完和我一起去看你妈!”“她一个孩子,去什么去!”舅舅吼了一声。春草被吓的浑身一抖,扭头看舅舅,轻声喊:“小舅,我妈呢?”还没等舅舅回答,姥娘就突然大声哭了起来,嘴里念叨着:“我的国霞啊,死妮子的命怎么这么苦啊!”春草很茫然,也很害怕。她站在桌前,看着桌上冒着热气的饭菜,觉的有些饿,可是她不敢说也不敢动。“哎,都吃饭吧。这丫头也这么大了,吃完饭就和她舅妈一起去吧。”姥爷掐灭了烟,拿起筷子准备吃饭。“可,她明天还要上学。”舅舅也坐下拿起筷子。“还上什么学?她妈都这样了,还上什么学?!”姥爷突然把筷子往桌上一拍。舅舅不再说话了,屋子里安静下来,只有呼噜噜的吃饭声。春草捧着一只大海碗,一双漆黑的圆眼偷偷的将屋里的几个大人看过一遍。她心里隐约明白,妈妈出事了,而且是出大事了。刚一吃完饭,舅舅就把她的书包挂到她身上,舅妈搂着她的肩膀带着她到了院子里,然后将她举到了拖拉机车厢里,随后自已也扒上去。春草注意到车厢里放着一张捆的很结实的被子,两个盆子,还有毛巾和牙刷。“舅妈,我们去哪里?”春草轻声问。舅妈揉了揉她的头发,叹了口气:“唉,我们去医院,你妈生病了,要在医院住几天。”那是春草第一次近距离感受到生病给人带来的痛苦。医生说妈妈是长期压抑情感,身L又超负荷劳累,再加上突然的刺激导致精神崩溃,这才出了问题。春草不懂,但她抓取了“精神问题”这四个字。在他们小镇上,这种病通常被称之为精神病。医生建议带妈妈去市里检查一下,可是姥爷和舅舅拿不出去市里医院的钱,而妈妈清醒后也坚持说不用去医院了,所以在医院住了2天,他们就回去了。拖拉机开到村口的时侯,姥爷沉着脸让妈妈住回去,可是妈妈坚持要带着春草回土坯屋。姥爷气冲冲的一甩手说了句“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东西,活该!”姥爷走后,舅舅帮忙拎着几件行李送他们回了土坯屋。春草听到舅舅在房间里和妈妈说:“姐,这么多年了,你也别和爸怄气了,你现在这样,春早怎么办?回去住吧。”妈妈说:“你别再劝我了,路是我选的,我自已走。春草长大了,我就算有个什么,她也会自已照顾自已的,不会麻烦你们。”春草没有再听到声音,只见舅舅气冲冲的出了房间。看到春草时,舅舅停下脚步,叹着气说:“这几天先别去学校,好好看着你妈,有事去村里找我。”春草睁着大眼睛看着舅舅,想问什么时侯可以去学校,可是看舅舅脸色不好,也就不敢问了。不过她的担心是多余的。春国霞没有让她在家照顾自已,第二天一早她甚至早早就起床给春草让了早饭,然后向往常一样,催促她赶紧吃饭去上学。春草背着书包站在厨房门口,看妈妈正在刷碗。“妈,小舅说让我在家照顾你。”虽然她也想去学校,但是妈妈昨天才从医院回来,她应该在家照顾着。春国霞放下手里的碗,走到春草身前,蹲下身抓着她的胳膊,轻声说:“草儿,妈早上吃过药了,没事儿的。你要记住妈说的话,一定要好好读书,要有出息,这样才能见到爸爸,知道吗?”春草看着妈妈,很想问爸爸在哪儿?可是想起那次自已问过爸爸的事儿之后不久,妈妈就生病了,春草不敢再开口了。“好,我好好读书。”春草说。春国霞看着女儿乖巧,便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