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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机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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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第4页)

大家趁机加快了填土的速度,一袋袋土倒进井里,井终于慢慢被填满了。最后,大家在井上面压了块大石头,又在石头上盖了层土,种上了玉米。

这样就没事了。三爷爷松了口气,擦了擦脸上的汗,她再也出不来了。

徐波看着被填平的井,心里终于踏实了。他想,以后再也不会做噩梦了,再也不会看见红影子了。

可他错了。当天晚上,他又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站在被填平的井边,上面的玉米长得很高,绿油油的。突然,玉米地里裂开一道缝,从里面伸出好多只手,抓着他的脚,往底下拖。他看见建军和卫国的脸在缝里对着他笑,还有井娘的红衣服,在缝里飘来飘去。

我们在底下等你呢,波波。

这井填不住的,我们总会出来的。

徐波猛地惊醒,浑身都是冷汗。他摸了摸脖子,红痕又出现了,比以前更红,像要渗出血来。

他知道,井娘没走,她只是在等,等下一个正午,等下一个替身。而他,可能永远都逃不掉了。

6

蝉寂

井被填后的第二年夏天,徐波上三年级了。他长得比以前高了些,也壮了些,可脖子上的红痕,始终没有完全消失,像个淡淡的印记,提醒着他去年夏天发生的事。

村里的人渐渐淡忘了那口井,忘了建军和卫国,忘了井娘。只有徐波,总在不经意间想起,尤其是在正午时分,太阳最毒的时候,他总能闻到一股淡淡的甜腥味,像井边的味道。

暑假的一天,徐波和几个同学去北坡割草。路过那片玉米地时,他停了下来,看着长得绿油油的玉米,心里有点发毛。去年填井的地方,玉米长得格外好,比别的地方高出一大截,叶子绿油油的,像抹了油似的。

你们先走吧,我去那边看看。徐波对同学说,脚步不由自主地朝着那片玉米地走去。

同学都知道他去年的事,劝道:波波,别去了,那地方邪性。

徐波摇摇头,他总觉得心里有个声音在催他过去,像建军和卫国在喊他。玉米叶划过胳膊,留下一道道红痕,和脖子上的印记很像。走到那片高出一截的玉米地前,他蹲下身,拨开叶子往土里看——土是黑的,像井底的泥,还带着股甜腥味。

突然,脚下的土动了动,像有什么东西在底下拱。徐波吓得后退一步,却看见土里冒出根红布条,像从地里长出来的草,布条上绣的命字清晰可见,还沾着新鲜的黑泥。

他刚想伸手去拽,就听见身后传来沙沙的声。回头一看,是个穿红衣服的女人,站在玉米地的尽头,背对着他,长发垂到地上,手里拿着个弹弓,是建军的那把,断了的皮筋被红布条系着。

井娘!徐波的心脏像被攥住了,转身就跑。红衣服女人在后面追,脚步声很轻,像踩在棉花上,可他总觉得那声音就在耳边,带着股湿漉漉的土腥味。

跑过建军和卫国的坟前时,他看见坟头的草长得老高,招魂幡的杆子露在外面,上面缠着根红布条,被风吹得哗啦啦响,像在拍手。

波波,等等我。女人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软,像娘在喊他,我不是来害你的,我是来给你看样东西。

徐波的脚步停住了,鬼使神差地回头。红衣服女人手里拿着个小布包,慢慢打开,里面是三颗小小的骨头渣,用红布条裹着,像三颗没化的糖。这是他们的念想。女人的声音带着哭腔,建军的虎牙,卫国的指骨,还有……我那没出世的孩子的胎发。

徐波的眼泪掉了下来,他想起建军笑的时候会露出颗小虎牙,卫国写字时总爱啃指甲。你为什么要抓他们他哽咽着问。

女人转过脸,脸上没有眼睛,只有两个黑洞,却像是在流泪。我不是抓他们,是他们自己跳下来的。她说,去年正午,他们在井边玩,看见我掉在井里的红布包,以为是宝贝,就下去捡。井壁塌了,他们被埋在里面,我想拉他们上来,可我动不了……

徐波愣住了,三爷爷说的是井娘勾了魂,可她却说孩子们是自己掉下去的。

那你为什么缠着我

因为你脖子上有红痕。女人指了指他的脖子,那是井绳勒的,去年你在井边,差点被塌下来的土埋了,是我用井绳把你拉上来的。红痕是记号,提醒你别再靠近。

徐波摸了摸脖子上的印记,突然不觉得害怕了。他想起那天在井边,爹砍断井绳时,他确实觉得有人在后面推了他一把,才没掉进井里。

那你为什么要哭为什么说要凑齐三个

女人的声音更轻了,像风要散了:我被困在井里三十年了,只有正午阳气最盛时才能出来一会儿。我想找个人把我的布包挖出来,埋在我孩子的坟旁。建军和卫国掉下去后,我以为他们能帮我,可他们太小了,出不来……

她把布包递给徐波,红布条在阳光下闪了闪,像要消失似的。帮我把它埋在那边的柳树下,那是我以前经常去的地方,我男人说,那里能听见孩子哭。

徐波接过布包,触手冰凉,像握着块冰。红衣服女人的身影开始变淡,红布条从她身上飘下来,缠在他的手腕上,像个手链。谢谢你,孩子。她的声音越来越远,以后正午别再去野地了,日头毒,容易出事。

身影彻底消失时,玉米地里传来咚的一声,像有什么东西掉进了土里。徐波跑过去看,去年填井的地方陷下去一个小坑,坑里有个弹弓,是卫国的那把,旁边还躺着只解放鞋,鞋带系得好好的。

他把布包埋在柳树下,用石头压好。风吹过柳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像女人在笑,又像孩子在哭。

回到家时,徐波发现脖子上的红痕消失了,手腕上的红布条也不见了,只有掌心还留着点凉意,像握过冰。

那年秋天,村里在北坡打了口新井,用水泥砌的井壁,安了新的抽水机。井水很清,能看见底下的石头,再也没人说井里有东西了。

徐波后来再也没见过红衣服女人,也没再做过噩梦。只是每年夏天的正午,蝉鸣最盛的时候,他总会往窗外看一眼,好像还能看见两个半大的孩子,扛着弹弓往村外跑,白背心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影子贴在地上,像两滩墨,随着脚步轻轻晃。

很多年后,徐波离开了村子,去城里上了学,又在城里安了家。可他总忘不了1987年的夏天,忘不了那口机井,忘不了脖子上的红痕。他知道,有些事,哪怕过去再久,也会像井底的黑泥,牢牢地粘在记忆里,提醒着他,正午的日头下,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故事。

有一年清明,他回村扫墓,特意去了北坡。柳树还在,树下的石头被雨水冲刷得很干净。那片玉米地早就改成了麦田,麦浪翻滚,像片金色的海。他站在那里,突然听见一阵蝉鸣,尖得像针,像极了那年夏天,建军和卫国跑过村口时,蝉在树上叫的声音。

阳光正好,正午的日头晒在身上,暖烘烘的。徐波笑了笑,转身往村里走,脚步轻快,像卸下了什么重担。他知道,井里的井娘,终于找到她的孩子了;而建军和卫国,也该在另一个地方,继续玩他们的弹弓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