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页)
凯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巷口外那片被霓虹和雨水扭曲的光怪陆离的世界。追猎不会停止。下一个凯,随时可能出现在任何角落。他必须动起来,不能停留。
他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拖着沉重如同灌铅的身体,一步一步挪向巷口。每一步都牵扯着肩头那如同活物般搏动燃烧的伤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痛楚。冰冷的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却无法浇熄意识深处那团由清道夫记忆点燃的、冰冷的火焰——指向源点的火焰。
源点……他再次默念,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决绝。不管那是什么……我必须找到它。
找到那个亚当。找到那个所有凯都在拼命逃离的真相。
哪怕那真相,会将他自己也一同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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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弃的源点实验室,深埋在城市最污秽的地底。空气里弥漫着浓重得令人窒息的霉味,混合着化学药剂残留的刺鼻气息和金属锈蚀的腥气,如同某种巨大生物腐烂的内脏散发出的恶臭。凯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沿着一条巨大的、布满锈迹的通风管道艰难地向前爬行。管道内壁冰冷粗糙,尖锐的锈片不时刮擦着他裸露的皮肤,留下细密的血痕。每一次动作,右肩的伤口都传来钻心的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清道夫记忆碎片中那个坐标,如同黑暗中的唯一灯塔,顽固地指引着他方向。但这份指引带来的并非希望,而是一种不断加深的、沉甸甸的窒息感。随着他越来越深入这座钢铁坟墓,一种难以言喻的同步感开始在他身上显现。
他的视野边缘,偶尔会毫无征兆地闪烁起陌生的画面碎片:某个凯在雨夜的天台上与另一个自己搏斗,刀光映着惊雷;某个凯在荒芜的沙漠里被能量束击中,身体在沙尘中翻滚;某个凯在冰冷的金属房间里,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疯狂嘶吼……这些破碎的瞬间并非幻觉,它们带着真实的痛楚和死亡的冰冷气息,强行挤入他的意识。更诡异的是,当这些画面闪过时,他右肩那处撕裂的伤口,会传来一阵强烈的、位置完全一致的幻痛,仿佛那些发生在遥远平行宇宙的伤害,正真实地叠加在他自己的躯体上。
呃……凯闷哼一声,额头抵住冰冷的管壁,冷汗瞬间浸透了额发。刚才闪过的画面中,一个凯被利刃贯穿了左臂。此刻,他的左臂同一位置正传来一阵清晰的、撕裂般的剧痛,尽管他的左臂完好无损。
他艰难地喘息着,强迫自己忽略这些诡异的同步现象。管道前方,一丝微弱的光线透了进来。他咬着牙,加快了爬行的速度。
管道尽头,是一道锈死的金属格栅。凯用尽全身力气,用枪托狠狠砸了几下,锈蚀的铰链终于不堪重负地断裂。他推开格栅,身体滚落下去。
他落在一个巨大的空间里。微弱的光源来自墙壁高处几盏苟延残喘的应急灯,将整个空间笼罩在一片幽绿、惨淡的光晕中。这里像是一个被时间遗忘的战场,又像是一个巨型的、疯狂的解剖场。
无数巨大的、透明的圆柱形容器如同冰冷的墓碑般林立着,大部分已经破裂,里面残留着浑浊、散发着恶臭的液体。一些容器内,依稀可见扭曲、不成形的有机体残骸,像是某种实验失败的可怕造物。墙壁上布满了巨大的裂痕,粗壮的电缆如同垂死的巨蟒般从天花板垂落下来,裸露的线头闪烁着危险的电火花。
最触目惊心的是地面。散落着大量破碎的仪器残骸,金属碎片和玻璃碴在幽绿的光线下闪烁着寒光。而在这些冰冷的残骸之间,掩埋着更多的……尸体。许多穿着破烂实验服的白骨,姿态扭曲,仿佛在灾难降临瞬间试图逃离。还有一些尸体,穿着和凯极其相似的、带有某种统一标识的作战服,同样早已化为枯骨。他们的姿态各异,有些相互纠缠,指骨深深嵌入对方的骨骼;有些背靠着冰冷的容器,头骨低垂;更多的是倒毙在巨大的金属门扉前,仿佛在生命最后一刻仍在徒劳地冲击着那不可能打开的障碍。
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死寂笼罩着这里,只有应急灯电流发出的微弱嗡嗡声,以及偶尔从高处滴落的水珠敲打金属的滴答声,在这空旷的坟场中回荡,更添阴森。
凯站在尸骸之中,呼吸不由自主地屏住了。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挤压着他的胸腔。一股源自灵魂最深处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让他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这就是源点那个所有凯的诞生之地眼前这地狱般的景象,比任何追杀者的枪口都更令人绝望。
他强迫自己迈开脚步,靴子踩在碎玻璃和朽骨上,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目光警惕地扫过这片巨大的坟场。在空间的最深处,一堵相对完整的巨大金属墙壁吸引了他的注意。墙壁上布满了巨大的划痕和能量武器烧灼留下的焦黑痕迹。墙壁中央,一扇极其厚重、由不明合金铸造的圆形闸门紧紧闭合着,门体上覆盖着厚厚的灰尘和蛛网。闸门的中心,蚀刻着一个奇特的符号——一个由无数细密线条构成的、无限向内旋转的螺旋。
这个符号!凯的心脏猛地一缩。清道夫的记忆碎片里,这个螺旋符号曾无数次在关于源点核心区域的模糊印象边缘闪现!它代表着某种终极的秘密。
他快步走向那扇巨大的闸门,靴子踏在尸骸和金属碎片上的声音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越是靠近,那种源自无数尸骸的冰冷死气就越是浓郁。他停在闸门前,仰望着那个巨大的螺旋符号。它的线条看似简单,却透着一股令人眩晕的深邃感,仿佛要将人的灵魂都吸进去。
凯的目光落在闸门一侧的控制台上。控制台屏幕早已碎裂,布满蛛网般的裂纹,但核心的操作面板似乎还有部分结构保存完好。他伸出手,试探性地拂去面板上厚厚的灰尘。面板上布满了复杂的接口和早已失去色彩的按钮。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他摸到了一个微微凹陷的、带有生物识别感应的区域。上面同样覆盖着厚厚的污垢。
他犹豫了一下。直觉告诉他,这扇门背后,可能就是一切的答案,也可能是他生命的终点。但此刻,他别无选择。他抬起沾满污垢和血渍的右手,用袖子狠狠擦了擦那个生物识别区,然后,将自己的手掌用力按了上去。
冰冷的触感传来。
一秒,两秒……控制台毫无反应。
就在凯的心沉下去,以为这最后的希望也已断绝时,异变陡生!
嗡——!
控制台内部猛地爆发出一阵低沉的、如同濒死巨兽呻吟般的嗡鸣!几颗细小的指示灯如同回光返照般,在厚厚的灰尘下极其微弱地闪烁了几下,随即又彻底熄灭。紧接着,是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那扇厚重到仿佛亘古不变的巨大圆形闸门,门体上覆盖的灰尘簌簌落下。伴随着沉重到令人心悸的嘎吱……嘎吱……声,那扇巨大的、中心蚀刻着螺旋符号的圆形合金闸门,竟然……极其缓慢地、向内开启了一条缝隙!
一股比外面更加阴冷、更加陈腐、仿佛尘封了亿万年的气息,混合着浓烈的消毒水和某种难以形容的有机质腐败的恶臭,从那道缝隙中汹涌而出,扑面而来!凯被这股气息呛得连连后退几步,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缝隙在不断扩大,幽深的黑暗在门后凝聚,如同通往深渊的入口。应急灯幽绿的光线只能勉强照亮门口几米的范围,再往里,便是吞噬一切的浓重黑暗。
凯站在门缝前,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门开了。通往亚当,通往那个所有凯都在逃离的真相的门,开了。门后的黑暗如同活物般蠕动着,散发出冰冷而充满诱惑的气息。他握紧了手中的能量手枪,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肩头的伤口在剧烈的心跳牵动下,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
没有退路了。
他深吸了一口那令人作呕的空气,如同饮鸩止渴,然后猛地弓身,如同离弦之箭般冲进了那扇缓缓开启的、通往未知与终极黑暗的巨大门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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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在他身后沉重地合拢,发出沉闷的巨响,彻底隔绝了外面应急灯那点可怜的幽绿光芒。门内的世界,是纯粹到令人心悸的黑暗。绝对的、无垠的、仿佛连时间和空间都被冻结的黑暗。凯感觉自己像是坠入了宇宙最寒冷的虚空,身体在瞬间失去了所有参照,只有脚下冰冷的金属地面触感提醒着他尚未消失的实体。
他急促地喘息着,声音在这片死寂的黑暗中显得异常响亮,甚至带着回音。他摸索着打开了能量手枪侧面的战术灯。一道不算明亮的光束刺破黑暗,向前延伸,却如同投入墨池的石子,瞬间被浓稠的黑暗吞噬殆尽,只能照亮前方几米的范围。
光束所及之处,是光滑得如同镜面般的黑色金属地面和墙壁,材质与外面截然不同,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空气异常干燥,带着浓重的、仪器冷却液挥发后残留的化学气味,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极其细微的、如同无数个微弱心跳叠加在一起的嗡声,若有若无地弥漫在四周,仿佛某种巨大机械在沉眠中发出的呓语。
凯小心翼翼地移动着光束,警惕地扫视着周围。这里像是一个巨大无比的球形空间内部,光束无法触及穹顶。在他正前方不远处,光束的边缘,勾勒出一些巨大而沉默的轮廓——那是一些庞大到超出想象的精密仪器阵列。无数粗壮、缠绕的线缆如同巨树的根系,连接着这些冰冷的金属造物。大部分仪器都处于死寂状态,外壳上落满了厚厚的灰尘,有些则覆盖着破损的透明防护罩,里面是复杂到令人眼花缭乱的晶体阵列和闪烁着微弱、濒死光芒的指示灯。整个空间弥漫着一种高度科技化的废墟感,一种被时间遗忘的、冰冷而精密的坟墓气息。
战术灯的光束继续向前移动。
光束的尽头,停住了。
在距离凯大约二十米远的地方,空间的中心区域,矗立着一个孤零零的、造型奇特的装置。它像是一个巨大的、由黑色晶体构成的王座,又像是一个复杂神经网络的中心节点。无数闪烁着幽蓝色微光的细丝从装置内部延伸出来,如同活物的神经脉络,连接着周围那些庞大仪器阵列的核心接口。这些幽蓝的微光,是这片死寂黑暗中唯一的光源,如同星屑般微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生命力。
而在那黑色晶体王座的中心,静静地坐着一个人影。
战术灯的光束,最终定格在那个人影的身上。
凯的心脏在那一刻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他浑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一种源自生命最深处的、无法形容的巨大冲击力,如同无形的海啸,将他整个人彻底淹没。
光束下,那个人影缓缓抬起了头。
那是一张脸。一张凯无比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的脸。那张脸,和他每天在破碎的玻璃倒影中看到的,几乎分毫不差——同样的轮廓,同样的眉眼,同样的鼻梁和唇线。岁月在那张脸上留下了更深刻的刻痕,眼神中沉淀着一种凯无法企及的、深不见底的沧桑和一种近乎虚无的疲惫。他看起来四十岁左右,比凯更年长,也更……疲惫。一种灵魂被彻底掏空、只剩下空壳的疲惫。
他穿着一件样式极其古老、早已磨损得看不出原色的连体实验服,安静地坐在那由无数幽蓝神经脉络缠绕的黑色晶体王座中。当凯的灯光落在他脸上时,那双与凯一模一样的、深邃如古井的眼睛,平静地迎了上来。
没有惊讶,没有恐惧,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沉重的了然。
时间在绝对的死寂中凝固了。凯如同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只有握着枪的手在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战术灯的光束在黑暗中微微晃动着,照亮着两张几乎相同的脸,一张写满了极致的震惊和茫然,一张则只剩下永恒的疲惫与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