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上岗(第2页)
他下意识摸了摸小腹,那里正空得发慌,仿佛能听见胃酸“咕嘟咕嘟”冒泡的声音。
昨天啃的生萝卜早消化得无影无踪,此刻满脑子都是白花花的米饭——颗粒分明,冒着热气,浇上点酱油就能扒三大碗。
小吴的声音还在耳边嗡嗡响,说什么车间的流水线分
abc三段,说什么仓库的叉车要持证上岗,可这些字儿落到温羽凡耳朵里,全变成了食堂蒸屉里冒出来的白汽,虚虚浮浮的。
他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叫了一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格外清晰。
温羽凡慌忙收紧小腹,脸上泛起热意,眼角的余光瞥见小吴还在比划着巡逻路线图,手指在墙上的指示牌上点来点去,只好赶紧低下头,假装研究轮椅轱辘上沾着的泥点。
“……所以门禁这边要特别注意,外来车辆必须登记车架号,还有送货的司机不能随便进车间,得在会客室等着……”小吴说得唾沫星子飞溅,额角冒了点薄汗,顺手把保安制服的领口拽开了些。
温羽凡的喉结又动了动,舌尖下意识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脑子里像有个小锅在咕嘟咕嘟炖着东西,炖的是食堂的红烧萝卜,萝卜块吸足了汤汁,红亮亮的;
还有蒸得胖乎乎的白面馒头,掰开能看见细密的气孔,蘸点腐乳就能吃得喷香。
他甚至能“闻”到免费汤桶里飘出来的紫菜味,混着葱花的鲜气,热得能烫掉舌尖的皮。
“……巡逻的时候要带好对讲机,队长说每小时报一次平安,要是发现设备有异常就得赶紧……”
“那个,”温羽凡终于忍不住打断他,声音比平时高了半度,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发紧,“食堂……这会儿有热乎的吗?哪怕是剩粥也行。”
小吴被问得一愣,随即捶了下大腿,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你看我这脑子!光顾着说工作了。”
他抬腕看了眼电子表,表盘在走廊的阴影里泛着冷光,“现在才八点四十,食堂要十一点半才开闸。不过别急,等我带你到保安部,跟队长和其他兄弟打个招呼,再熟悉下值班室的监控设备,差不多就到饭点了。”
温羽凡“哦”了一声,喉结悄悄滚了滚。
小吴还在絮叨保安室的监控屏幕分十六个画面,哪个角落容易藏闲人。
可温羽凡已经听不真切了。
他望着走廊尽头透进来的天光,那里仿佛就是食堂的方向,连空气里都像是飘着淡淡的米香。
轮椅轱辘继续往前转,带着他穿过一道道门,那些关于工作的忧虑、对未来的迷茫、对复仇的执着,此刻都被肚子里的饿火烤得蜷缩起来,只剩下一个念头在心里突突跳:吃饭,吃饱饭。
办公大楼一楼的走廊尽头,暖气明显弱了些,风从窗缝钻进来,带着股铁锈味。
小吴推着温羽凡拐过一道弯,眼前突然亮堂起来。
两扇掉漆的木门并排敞着,门楣上挂着块铁皮牌,“保安部”三个字被岁月磨得发淡,边缘还卷着点锈。
“到了。”小吴的声音里带着点雀跃,推着轮椅先迈进靠里的那间屋。
这屋比走廊暖和多了,中央空调吹着暖风“嗡嗡”响,裹着股淡淡的烟草味和油墨香。
靠墙摆着三排旧办公桌,桌面的漆皮裂成细密的网,露出底下浅黄的木头。
最靠窗的桌上堆着几本卷边的杂志,《兵器知识》《大众电影》,封面都褪了色;
中间的桌角压着个搪瓷缸,印着“劳动模范”的红字磨得只剩个轮廓;
墙角的铁皮柜掉了块漆,露出银白的底色,柜门上贴满黄色便签,字迹密密麻麻的,大概是换班提醒。
墙上的制度牌也透着年头,“门卫岗位职责”几个字的边角卷了翘,下面的条款里,有几处用红笔改了又改,比如“巡逻时间”被划掉“两小时”,改成了“一小时”,旁边还歪歪扭扭写着“冬季加勤”。
温羽凡的目光刚扫过墙上的排班表,就听见“哗啦”一声——靠窗的瘦高个连忙合上手里的杂志,站起身时带得椅子腿在地板上蹭出轻响。
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保安制服,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细瘦但结实的手腕,脸上的笑像刚晒过的被子,暖乎乎的:“新来的兄弟?”
“这是丘咏,咱这儿的‘活字典’,厂里谁都认识。”小吴拍了拍温羽凡的肩膀,又指向旁边那个正慌忙把手里东西往抽屉里塞的矮个子,“那是张茂,手里总捣鼓些小玩意儿,修个对讲机、换个灯泡什么的,找他准没错。”
张茂被说得脸一红,手还卡在抽屉缝里,露出半截旧手表的表带。
他抬头时眼睛瞪得溜圆,好奇地打量着温羽凡的轮椅,却没多问,只是挠了挠头,声音有点闷:“以后……有什么要帮忙的,喊一声就行。”
最里头办公桌后的中年男人这时站了起来,椅子腿在水泥地上拖出沉响。
他肩宽背厚,保安服的扣子崩得紧紧的,喉结动了动,目光先落在温羽凡的轮椅上,又很快移到他脸上,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粗粝却稳当:“我是胡军,这保安队的队长。”
“胡队以前在部队待过,身手利落得很。”小吴凑到温羽凡耳边小声说,眼里闪着崇拜。
温羽凡刚要开口,就被丘咏抢了先:“欢迎欢迎!以后咱就是一家人了!”他说着从桌肚里摸出个苹果,往温羽凡手里塞,“刚从食堂门口买的,甜着呢。”
张茂也跟着点头,从抽屉里掏出颗奶糖,剥开糖纸递过来:“吃这个,甜的。”
胡军没说话,只是转身从饮水机接了杯热水,杯壁上凝着水珠,他把杯子往温羽凡面前推了推,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轻响:“先暖暖手。”
温羽凡握着温热的水杯,看着眼前三张带着善意的脸,鼻尖突然有点发酸。
他低头时瞥见自己盖在腿上的薄毯,又抬眼望见墙上排班表上“李跃、张子远”两个名字被红笔圈着,旁边写着“夜班”,心里那点拘谨渐渐化了。
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格子状的光斑,落在丘咏翻开的杂志上,落在张茂露出的手表带上,也落在胡军那杯冒着热气的水上。
温羽凡轻轻吁了口气,暖气混着烟草味钻进鼻腔,竟比办公室的热流更让人踏实——这里没有同情的打量,没有刻意的回避,只有像旧桌椅般实在的接纳。
“谢谢大家,”他的声音比平时稳了些,“以后……还请多关照。”
张茂突然一拍脑门,从抽屉里翻出个笔记本:“哦对了!李跃和张子远上夜班,这会儿在宿舍补觉呢,晚上交班你就能见着。”
温羽凡点点头,目光扫过墙上那张被胶带粘了又粘的合影——七个穿着保安制服的男人挤在厂门口的石雕字前,笑得一脸灿烂。
他忽然觉得,这斑驳的办公室、磨旧的桌椅,还有眼前这些带着烟火气的笑脸,像块刚烤好的馒头,粗粝却热乎,稳稳地落进了他空荡了许久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