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1页)
1
月下秘图
月光,清冷如霜,吝啬地涂抹在莫高窟斑驳的崖壁上,只在那些深陷的洞窟入口边缘,勾勒出几道模糊而锋利的银边。白日里喧嚣的游客、鼎沸的人声早已散尽,沉入鸣沙山庞大的阴影腹地,只留下无边无际的死寂,沉重地压在每一寸沙砾和风化的岩石之上。风,是这片死寂中唯一的活物,它从大漠深处呜咽着爬来,在蜂窝般的洞窟间钻进钻出,发出时高时低、断断续续的尖啸,像是无数亡魂在黑暗里窃窃私语,又似古老神灵沉睡中的沉重呼吸。这声音钻进耳朵,直抵骨髓,带来一种挥之不去的、冰冷的麻痒。
我,陈霄,紧贴着第16窟冰冷而粗糙的岩壁,屏住了呼吸。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尘土味、年代久远的颜料散发的微弱苦涩,还有一种更深沉的、难以名状的腐朽气息,那是时间本身被囚禁在石壁深处缓慢发酵的味道。手心里紧握着一只小小的玻璃瓶,瓶壁冰凉,里面装着半瓶色泽浑浊、粘稠如血的液体。我小心翼翼地将瓶口倾斜,一滴,仅仅一滴,浓稠的药液挣脱束缚,沉重地坠落在面前那幅巨大的、描绘着飞天乐舞场景的壁画上。
滋……
一声极其细微、仿佛冷水滴入滚油的声响在绝对的寂静中炸开,短暂得如同幻觉。药液接触壁画的地方,那原本厚重、覆盖着千年尘灰的矿物颜料,竟如同活物般微微蠕动、溶解开来。颜料层下,一些截然不同的线条和符号,如同被惊扰的蛇虫,在月光的边缘幽然浮现。它们扭曲、缠绕,构成一种绝非佛教艺术的、冰冷而机械的几何图案,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秩序感,如同某种巨大机械内部隐藏的冰冷齿轮。
找到了!心脏在胸腔里猛地一撞,几乎要冲破肋骨。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我死死盯着那片被药液蚀刻出来的、短暂存在的隐秘地图。那线条延伸的方向,直指窟内更幽深的黑暗角落。祖父临终前干枯的手死死攥着我的手腕,那双浑浊眼睛里几乎要燃烧起来的执念,还有那句被肺里最后一点气息挤压出来的、如同诅咒般的低语——十六窟…壁…画…下…沙…沙…守…住…——在这一刻,仿佛被这诡异的线条赋予了实体,沉重地压在我的肩上。
就在这心神激荡、全副精神都吸附在那片转瞬即逝的秘图上时,身后,那被无垠黑暗吞没的窟口方向,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却足以冻结血液的声响。
咯吱——
是极其细微的沙砾被踩动的声音。
不是风!不是沙鼠!是人!
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拉满的弓弦,血液轰然冲上头顶。我像受惊的壁虎,猛地旋身,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岩壁上,粗糙的砂石摩擦着衣物。右手本能地探向腰间,紧紧握住那把藏在厚实外套下的猎刀粗糙的木质刀柄。冰凉的金属触感透过布料传来,带来一丝虚幻的安全感。黑暗中,我的眼睛死死盯向声音的来源——那敞开的、如同巨兽咽喉般的窟口。
月光在那里被切割成一道狭窄的、惨白的光带。一个高挑的身影,如同从月影中析出,无声无息地填满了那道狭窄的光隙。她逆着光,轮廓被模糊成一道剪影,只有几缕被风拂起的浅金色发丝,在月华下闪动着近乎虚幻的微光。脚步稳定,带着一种与这荒凉古窟格格不入的从容,一步一步,踏碎沉寂,踏入这千佛之窟的腹地。脚步声在空旷的窟室内激起空洞的回响,每一步都敲在我的神经上。
我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像一面破鼓。握刀的手心渗出冷汗,滑腻腻的。是谁盗贼还是……那些阴魂不散、如同沙漠里的秃鹫般永远盘旋在宝藏传说之上的鬣狗
剪影在距离我大约五步的地方停下。月光吝啬地勾勒出她的侧脸轮廓,挺直的鼻梁,下颌线清晰而锐利。她微微侧过头,目光精准地投向了我刚刚用秘药蚀刻出、此刻正在空气中飞速模糊消散的壁画位置。一丝微不可察的、带着了然意味的弧度,在她唇边一闪而逝。
陈霄先生声音响起,是标准的普通话,却带着一丝难以磨灭的异国腔调,像异域的丝绸滑过戈壁的砾石,清晰,冷静,穿透了风的呜咽,直接刺入我的耳膜。或者,我该称呼您为……藏经洞的守洞人
守洞人三个字被她刻意放缓了语速,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分量,重重砸在我的意识里。身份被点破,这比任何武器都更具威胁。我全身的肌肉绷得更紧,指关节因为用力握刀而咯咯作响,喉咙发干,每一个字都像砂纸摩擦:你是谁怎么进来的
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向前走了一步,彻底离开了月光的直射区域,面容在窟内昏沉的阴影里渐渐清晰。浅金色的头发挽成一个利落的发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双颜色偏浅、如同西海固冬日天空般灰蓝色的眼睛。这双眼睛此刻正锐利地审视着我,带着考古学者特有的专注和一种更深沉的、近乎掠夺性的穿透力。她穿着卡其色的多功能探险夹克,沾着沙尘,却丝毫掩盖不住那份受过良好训练的专业气质。她的目光扫过我紧握刀柄、因用力而骨节突出的右手,掠过我脸上无法掩饰的惊怒,最终落回我的脸上,嘴角那抹弧度似乎加深了些许。
琳恩·卡特(Lynn
Carter)。她报出自己的名字,简洁干脆。随即,她从夹克内侧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用深棕色油布仔细包裹的方形物体。油布边缘磨损得厉害,露出里面陈旧的皮革封面一角。她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她解开系绳,小心翼翼地掀开油布,一本厚厚的老式笔记簿暴露在昏暗中。皮革封面早已失去光泽,布满划痕和暗色的污渍,边角卷曲,显然经历过无数风沙和岁月的磋磨。
她将笔记簿翻开,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内页是泛黄的、质地粗糙的纸张,密密麻麻写满了褪色的蓝黑色墨水字迹——是英文,流畅的花体。字迹间夹杂着许多铅笔素描:洞窟的平面图、壁画的局部细节、形态各异、线条精准的佛像,还有……一些意义不明的符号标记,其中几个,与我刚刚在壁画上窥见的冰冷几何图案,竟有几分诡异的相似!更引人注目的是,笔记的许多空白处,都盖着一个清晰的、方形的朱砂印戳。印文是古朴的篆书,在昏暗中也能辨认出那三个饱含力量的字——陈守拙。
那是我祖父的名字!
2
守洞之谜
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又猛地冲向头顶。我死死盯着那个鲜红的印记,如同被毒蛇噬咬。祖父陈守拙,敦煌最后的守洞人之一,一生沉默寡言,像一块嵌在莫高窟崖壁里的石头,倔强地对抗着风沙和时间的侵蚀,也对抗着所有觊觎的目光。他晚年将自己锁在摇摇欲坠的老屋里,对着空气喃喃自语,对着那些早已不存在的经卷和佛像说话。他从不提及过去,尤其是那个烽火连天、人心惶惶的混乱年代,关于藏经洞的一切,都被他带进了坟墓。那本伴随他大半生的日记本,在他去世后神秘消失,成为家族讳莫如深的谜团。
它怎么会在这个陌生的外国女人手里
你从哪里得到的这个!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手几乎要不受控制地松开刀柄去抢夺那本笔记。
琳恩迅速合上笔记,重新用油布仔细包好,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保护意味。它属于我的祖父,亚瑟·卡特(Arthur
Carter)。她抬起那双灰蓝色的眼睛,目光锐利如锥,直刺向我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1920年,他受雇于大英博物馆,作为助理测绘员,跟随一支……嗯,‘学术考察队’来到敦煌。那时,你的祖父陈守拙先生,是这支队伍在莫高窟的向导和协助者。
1920年助理测绘员我祖父向导一个个陌生的词语组合成荒诞的图景,猛烈地冲击着我所知的、关于祖父那贫瘠而固执的晚年记忆碎片。那个沉默得像石头、眼中只有洞窟的老人,怎么可能和这些外国探险队扯上关系还是以向导的身份
不可能!我几乎是吼了出来,声音在空寂的洞窟里激起回响,我祖父一生守窟!他恨透了那些拿走我们东西的外国人!他绝不会……
恨琳恩打断我,嘴角那抹奇异的弧度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陈先生,恨意往往源于未竟的使命,源于无法挽回的遗憾,源于……背叛。她向前逼近一步,那股混合着沙漠尘土和某种昂贵香水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强烈的压迫感。看看这本笔记!看看里面详尽的记录!看看你祖父的印鉴!这难道都是假的
她再次翻开笔记,迅速翻到中间一页,手指点向一处用红笔重重圈起的潦草英文段落。字迹因为激动而显得凌乱:…陈…钥匙…沙漏…十六…壁画下…最后的…必须转移…斯坦因的眼睛无处不在…时间不多了…
在段落的末尾,是一个巨大的、力透纸背的感叹号,旁边再次清晰地盖着陈守拙的朱砂印章。
斯坦因的眼睛无处不在…琳恩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隐秘的寒意,马克·奥莱尔·斯坦因(Marc
Aurel
Stein),那个从王道士手中‘买’走无数敦煌珍宝的英国人。1920年,他组织的队伍虽然名义上离开了,但他的爪牙和耳目,从未真正离开过这片沙漠。我的祖父亚瑟,他名义上是测绘员,实际上,他是受雇于斯坦因,监视队伍里其他可能‘不忠’的人——包括,你那看似合作、实则心怀异志的祖父!
心怀异志我咀嚼着这个词,混乱的思绪中似乎抓住了一丝飘忽的线索。
对!琳恩的眼神在昏暗中亮得惊人,根据我祖父的观察和记录,陈守拙先生从未真正屈服。他一直在秘密筹划!在斯坦因的严密监视下,他利用自己的守洞人身份,利用十六窟的某些特殊构造,甚至可能利用了我祖父提供的、有限的信息掩护,暗中转移了一部分最为珍贵、斯坦因也最为渴求的经卷和文书!他将它们藏匿在一个只有守洞人血脉才能找到的地方!这就是他未竟的使命!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灼热的兴奋,灰蓝色的眼睛紧紧锁住我:而我的祖父亚瑟,他晚年充满了悔恨。他痛恨自己间接帮助了斯坦因的掠夺。这本笔记,是他唯一的救赎线索。他临终前告诉我父亲,找到陈守拙的后人,完成当年那场被斯坦因的爪牙打断的、未完成的转移!让那些属于敦煌、属于中国的珍宝,回到它们该在的地方!或者……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四周阴森的壁画,至少,让它们免于落入斯坦因继承者的贪婪之手!
她的话语如同密集的鼓点,敲打着我摇摇欲坠的认知堡垒。祖父晚年枯坐在老屋门槛上,对着夕阳失神的背影;他偶尔在噩梦中惊醒,布满青筋的手死死抓着床沿,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还有他弥留之际,那燃烧着无尽不甘和执念的眼神,以及那句破碎的、关于十六窟、壁画、沙和守住的遗言……无数碎片在这一刻,被这本突如其来的、盖着祖父血印的笔记,强行拼凑起来,指向一个惊心动魄的可能。
难道……祖父并非只是一个失败的守洞人他在那场浩劫中,真的完成过一场惊心动魄的、隐秘的反抗那所谓的宝藏,并非传说,而是他拼死守护的、未曾被夺走的火种
巨大的震惊和一种血脉深处的悸动让我浑身发冷又发热,握刀的手不知不觉松了几分力道。琳恩敏锐地捕捉到了我情绪的松动。她飞快地将笔记收起,贴身放好,动作恢复了之前的利落专业。
药水的痕迹快消失了,她指向壁画上那片正在加速模糊、重新被原始颜料覆盖的区域,语气不容置疑,那幅隐藏的地图,指向哪里陈先生,时间不多了。斯坦因的阴影,从未真正散去。他的继承者们,对这份‘遗失’的宝藏,有着更深的执念,更庞大的资源,和更冷酷的手段。我们必须赶在他们前面!她灰蓝色的眼眸深处,除了对使命的狂热,也悄然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和急迫。
风,不知何时停了。窟内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绝对寂静,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只有我沉重的呼吸声,在巨大的佛像阴影下回荡。壁画上那诡异的几何线条彻底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但它的轨迹,已如同烙印,刻在了我的脑海深处。
琳恩的目光如同实质,带着无声的催促。斯坦因继承者的阴影,像冰冷的蛇,缠绕上我的脊背。祖父的遗言在耳边炸响,那本笔记上猩红的印戳在眼前灼烧。是陷阱还是救赎我别无选择。
跟我来。我的声音干涩,打破了死寂。没有再看她,我转身,贴着冰冷粗糙的岩壁,向十六窟最幽深、最黑暗的后部走去。每一步都踩在松软的沙地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在这封闭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
琳恩立刻跟上,脚步声轻捷而稳定,如同沙漠里的狐狸。
3
流沙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