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第1页)
晨曦微熹,远山如黛。
灰白色的雾气尚未完全散尽,慵懒地缠绕在铁线崖那陡峭嶙峋的岩壁上。千丈绝壁,如同大地被巨斧粗暴劈开的一道狰狞伤疤,沉默地矗立在云雾山脉边缘,隔绝了尘世的喧嚣,也隔绝了凡俗的烟火气。
崖壁上,一道渺小的身影正紧贴着冰冷的岩石,如同壁虎般缓慢而谨慎地向上攀爬。
那是叶子寒。
他今年不过十七,身形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韧劲。一身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的粗布短衫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年人单薄却精干的轮廓。脚下的草鞋早已磨得起了毛边,沾满了湿漉漉的泥泞与青苔,每一次踩踏在湿滑的岩缝或者凸起的石棱上,都显得异常稳固。他背上那个比他肩膀还要宽大些的旧竹药篓,随着他的动作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响,里面已经铺了一层半干半湿的泥土,小心翼翼地盛着几株刚采下不久的“三叶青”——这是他今日清晨唯一的收获。
叶子寒微微喘息着,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很快被山崖间弥漫的湿冷雾气凝成冰凉的水滴,顺着鬓角滑落。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目光锐利如鹰隼,一寸寸扫过前方那片覆盖着薄薄青苔和蕨类植物的陡峭岩壁。
忽然,他的视线定格在左上方一道狭窄的石缝深处。
那石缝被几片肥厚的蕨叶半遮半掩,若不细看,极易忽略。就在那幽暗的缝隙底部,几片锯齿状边缘、呈现出奇异深紫色泽的叶子,正顽强地探出头来,叶片上还凝结着几颗饱满欲滴的晨露。
“紫背藤!”叶子寒心中低呼一声,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抑制的惊喜光芒。
这紫背藤可是好东西!虽然远远比不上那些传说中能生死人肉白骨的仙家灵药,但在云雾山外围这片被无数采药人反复搜刮过的地方,已属难得。拿到山下集市的“百草堂”,运气好时能换到十几枚沉甸甸的铜板,足够妹妹小丫抓上一副治风寒的汤药,还能余下几个铜子,给家里那口破铁锅买点粗盐。
希望的火苗在胸腔里点燃,驱散了攀爬带来的疲惫和山崖的寒意。叶子寒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让他精神为之一振。他调整了一下背篓的系带,将腰间那把被磨得锃亮、木柄油润的小药锄稳稳握在手中。
他的动作变得极其轻柔缓慢,仿佛怕惊扰了石缝中沉睡的精灵。他先用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将覆盖在石缝口的蕨叶拨开,露出后面更清晰的景象。然后,他屏住呼吸,手腕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药锄锋利的尖端以一种极其精准的角度探入石缝深处,轻轻贴住紫背藤那深紫色的、带着绒毛的根部。
“嚓…”
一声极其细微、几乎被崖壁间的风声掩盖的轻响。
药锄的薄刃如同切入一块凝固的油脂,几乎没遇到什么阻力,便将紫背藤的主根齐整地切断。叶子寒手腕灵巧地一翻一挑,那株根系还带着新鲜湿润泥土的紫背藤,便被他稳稳地托在了掌心。
他仔细端详着这来之不易的收获:深紫色的叶片脉络清晰,边缘的锯齿透着一种野性的生命力,断口处渗出一点点乳白色的汁液,散发出一种混合着泥土腥气和淡淡草木清香的独特气息。叶子寒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容,小心翼翼地将这株紫背藤放入背篓内那层湿土中,特意将它的叶片舒展开,避免挤压。
做完这一切,他并没有立刻离开,反而再次探头,借着微弱的天光仔细看了看那石缝深处。确认里面还残留着几株明显幼小稚嫩的紫背藤苗后,他才满意地点点头,用指尖轻轻拨了些碎石和湿土,将那小小的幼苗根部浅浅盖住。
“给后来人留点念想。”他低声自语了一句,声音很快被山风吹散。
这是采药人祖辈传下来的规矩,也是他父亲叶子峰还在世时,一遍遍耳提面命的道理:“药草是山神的馈赠,取七留三,不绝其根,方是长久之道。”
想起父亲那被山洪卷走前还紧握着药锄的粗糙大手,叶子寒心头掠过一阵钝痛,但很快又被更沉重的现实压了下去。他甩甩头,将那些酸涩的回忆暂时抛开,目光再次投向更高更险的崖壁。
紫背藤带来的短暂欣喜很快被接下来的艰难冲淡。越往上,崖壁越发陡峭湿滑,岩缝间的风也变得凛冽刺骨。可供攀援的凸起和落脚点越来越少,叶子寒不得不将整个身体都紧贴在冰冷的岩壁上,手脚并用,寻找着每一丝微小的借力之处。手指被粗糙的岩石磨得生疼,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草鞋底也传来阵阵湿滑的触感,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刃上,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他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壁虎,在沉默而巨大的山岩间倔强地向上挪移。汗水混合着冰冷的雾水,不断从额头滚落,流进眼睛里,带来一阵刺痛,他也只能用力眨眨眼,用袖子胡乱抹一下,视线片刻不敢离开眼前的岩石。
时间在无声的攀爬中悄然流逝。背篓里的药草又多了几株:一丛叶子背面泛着银光的“石耳”,几根韧性极强、带着特殊腥气的“岩须”,还有几朵颜色黯淡、毫不起眼的“石斛花”。这些草药的名字和模样早已深深刻在叶子寒的骨子里。它们的价值,也清晰地换算成了家中米缸里能添多少糙米,妹妹小丫的咳嗽能不能及时止住,或者给卧病在床的母亲换几帖温和些的补药。
每一次将新采的药草放入背篓,叶子寒都会下意识地掂量一下背后的重量,心中默默计算着今日可能的收获。这些枯燥的数字,是他撑过每一次力竭和危险的唯一动力。山崖静默,只有他沉重的呼吸声和药篓偶尔的吱呀声,在空旷的绝壁上显得格外清晰。
当背篓的重量终于让他感到一丝吃力,抬头望去,离崖顶那片相对平坦、生长着更多草木的区域还有相当一段距离时,叶子寒果断地停下了攀爬的脚步。他找到一处向内凹陷、勉强能容身的浅浅岩窝,将身体紧紧蜷缩进去,后背紧贴着冰冷潮湿的岩石,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呼…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火辣辣的灼痛感。
他解下腰间那个用厚实老竹筒制成的水壶,拔掉塞子,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小口。冰凉的山泉水滑过干得冒烟的喉咙,带来一阵短暂的、令人战栗的舒畅。他不敢多喝,只润了润嗓子,便立刻将水壶塞紧,重新挂回腰间。这是他今天的水,必须撑到下山。
叶子寒抬起头,目光望向崖顶的方向,眼神里没有不甘,只有一片沉静如水的了然。那片区域草药更多,但也意味着更激烈的竞争。他清楚地记得,昨天傍晚下山时,远远看到“黑熊”张莽带着他那几个膀大腰圆的跟班,正背着鼓鼓囊囊的麻袋,得意洋洋地从那个方向下来。张莽是镇上“仁和药铺”大掌柜张扒皮的亲侄子,仗着这层关系和一身蛮力,几乎霸占了云雾山外围几处最肥的采药点,像一头真正的黑熊,凶蛮地驱赶着其他胆敢靠近的采药人。
叶子寒知道自己的斤两。他只有一个人,一双手,一把小药锄。跟张莽那伙人硬碰硬,无异于以卵击石。他父亲叶子峰当年就是性子太直,不肯向张扒皮低头,才被处处刁难,最后为了采一株珍贵的“云雾芝”冒险深入险地,遭遇了那场可怕的山洪……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心底蔓延开来,比这山崖的冷风更刺骨。叶子寒猛地打了个寒颤,用力甩了甩头,仿佛要将那些阴冷的记忆和恐惧一同甩掉。他低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把油润光滑的药锄木柄——这是父亲唯一留下的遗物。
“活着回去。”他对自己说,声音低哑却坚定,“小丫和娘,还在家等着。”
他不再仰望那诱人却危险的崖顶,而是将目光投向下方,在那些更陡峭、更隐蔽、更不引人注目的岩缝和背阴处仔细搜寻起来。那是属于他叶子寒的战场。
日头在不知不觉中越爬越高,驱散了崖壁间最后一丝残留的薄雾,将岩石晒得微微发烫。背篓里的重量也在缓慢而持续地增加着。虽然再没有紫背藤那样的惊喜,但几株年份尚浅但品相不错的“铁线蕨”、一小把散发着淡淡清香的“岩薄荷”,还有几块沾着新鲜泥土的“黄精根”,都让叶子寒的心头踏实了不少。汗水早已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紧贴在皮肤上,又被山风吹得冰凉。手臂和大腿的肌肉因为长时间的紧绷和用力,传来一阵阵酸胀的抗议。
他再次停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岩壁上蹭到的泥灰,抬头望了望天色。太阳已经快升到头顶正中了,炽烈的光线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将千丈绝壁映照得一片白晃晃的刺眼。
“该下去了。”叶子寒喃喃自语。午后的山崖,阳光炙烤下,岩石表面温度会急剧升高,湿滑的青苔更容易脱落,危险系数大增。而且,下山的路同样漫长而耗费体力。
他小心地调整了一下背篓的位置,让重心更稳,然后开始沿着来时隐约记下的路线,手脚并用地向下攀爬。比起向上,下山对技巧和胆量的要求更高,每一步都需要更加谨慎地试探落脚点的稳固程度,手臂也要时刻承担着身体的重量,防止因重心不稳而滑坠。
就在他下到离崖底那片相对平缓的杂树林还有大约三分之一高度时,一阵异样的风毫无征兆地刮了起来。
这风起得极其突兀,带着一股浓重的水腥气和泥土的沉闷气息。它不再是之前崖壁间那种清冷的穿堂风,而是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令人心头发慌的压迫感,猛烈地拍打在崖壁上,发出呜呜的怪响,卷起地上的碎石和枯叶,劈头盖脸地砸过来。
叶子寒心头猛地一沉,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瞬间攫住了他。他猛地抬头望向天空。
方才还是晴空万里,碧蓝如洗。此刻,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巨大墨笔,饱蘸了浓黑的墨汁,在苍穹之上肆意泼洒!大团大团厚重得化不开的铅灰色乌云,正以肉眼可见的恐怖速度从西边天际汹涌翻滚而来,层层叠叠,迅速吞噬着残余的蓝天。天色在几个呼吸间就变得如同黄昏般晦暗阴沉。
“糟了!”叶子寒脸色瞬间煞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