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3页)
苏青挣扎着爬起,视线穿过纷扬的杂物碎片,死死锁定那个因猛扑落空而显得更为狂暴,正摇晃着硕大头颅转向自己的怪物。她能清晰地看到,就在那怪物颈侧原本被金丝嵌合的翻卷伤口里,几星属于龙袍裂口污渍的幽光,正如同拥有意志的蠕虫般钻入更深层新撕裂的皮肉之中。新侵入的浮藻(污秽)在强力揉捏着血肉丝帛,在谱写这头怪物自身毁灭的余韵!
怪物粗壮的兽肢再次扬起,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就要挥下。它浑浊眼里的杀意如同凝固。
苏青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作出了选择。并非迎着利爪反击,也没有退向不断扩大的空间裂口。她的身体猛地向侧面、那扇布满狰狞裂痕的玻璃门扑去!右臂剧痛中,她却强行驱动整个身体撞向玻璃!裂门背后是办公室空旷的空间。那里并非安全的去处,却是唯一可能远离当下致命绞杀的选择!
破碎的玻璃门经不住这带着全身重量的冲击!轰然一声!早已爬满裂痕的整面磨砂玻璃墙彻底崩溃!
无数尖锐锋利的碎片如同巨大的透明冰雹,裹挟着苏青的身体一起向后方的办公室区域爆射!尖利的玻璃割开她的衣物,更多细密的血痕在身上绽开。苏青在剧痛与失重感中翻滚、砸落在冰冷光洁的瓷砖地面上,身体擦滑出去数米,撞翻了一排金属文件柜。柜体倾颓的巨大轰鸣声淹没了空间裂口处怪物不甘的咆哮。
办公室区域陷入一片混乱的狼藉。文件纸张如同灰色的暴雪,在狂风气流的裹挟下凌乱地打着旋。碎裂玻璃铺满了地面,折射着头顶灯光和裂口处透出的燃烧般的金辉。苏青躺在这片狼藉中剧烈地喘息,每一下都牵扯着全身撕裂般的痛楚。她抬起因疼痛而颤抖的左手,那支黑色的针管笔,依旧死死地、如同焊铸般,紧握在血污和汗水的掌心中,笔尖朝外,冰冷而沉默地指向混乱的世界。
裂口的门在她身后剧烈波动着,狼獾怪物愤怒的咆哮被空间扭曲后显得沉闷而遥远。她赢得了片刻喘息。苏青挣扎着想要站起,却在动作的刹那,视野边缘捕捉到了更深的恐惧源泉——手机屏幕在她扑击玻璃门的混乱中脱手,此刻正静静地、屏幕朝上地躺在几步外的瓷砖地面上。
备忘录界面如同墓碑般惨白。
光标闪烁着。
新的文字正缓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屏幕左侧浮现出来:
夕阳在草叶间沉落,
每一个字的出现都毫无感情,如同最终的审判倒计时。苏青的目光无法移开。她知道下一句是什么——那是她诗歌的开篇。而这片首行的显现,像宣告一个完整的轮回即将完成。当整首诗被来自深渊的冰冷意志完成之时,现实是否也走到了终结
深渊的入口,似乎不满足于物理的撕裂,它借由她记录诗意的工具,正冰冷地书写着吞噬一切的诗行。
她必须抢在诗行结束之前!
右臂的剧痛此刻像燃烧的燃料,苏青用左臂作为支点,以一种近乎爬行的姿态奋力向地上的手机挪去!玻璃碎屑嵌入膝盖和手肘的皮肤,留下更多细小的血痕。她眼睛死死盯着那屏幕:
每滴水珠都盛满天空;
冰冷的字继续蹦出。
苏青的手终于碰到了手机的边缘!指尖因用力而发白。她一把将它死死攥住!冰凉的触感如同握住一块寒冰。手机屏幕上沾满了她的血迹。
她不再等待那个未知的冰冷意志续写。所有的愤怒、恐惧、以及绝境中迸发出的诡异理解,如同右臂伤口喷涌出的鲜血一般灼热!在光标即将跳动出下一行的瞬间,苏青那沾满血的左手拇指,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重重地、死死地按在了屏幕正下方虚拟键盘的那个灰底白色小方格上——
空格键。
屏幕中心的光标,因这强行输入的巨大空白,瞬间被拉长成一个刺眼的黑色横杠——
————
一片极其诡异的死寂骤然降临。充斥办公室的狂风、玻璃碎片的震颤、裂口深处隐约的咆哮、甚至苏青自己急促的心跳声……一切物质界的声音仿佛被一个无形的黑洞瞬间吞噬。
只有一种声音在苏青的意识深处清晰地响起,那并非物理振动,而是一种绝对的无声被强行聆听到的异响——如同亿万片破碎的镜子在真空中被同时推向失重的虚无,带着一种宇宙级尺度的凝固和静默的粉碎感。
紧接着,一种非黑的黑瞬间覆盖了整个感知。这黑并非视觉意义上的暗,更像是最原始的物质基底被抽离后留下的无。苏青感到自己像一颗被高速抛入黑洞事件视界的尘埃,身体的存在感被这绝对的虚无感瓦解,思维却在奇异地扩张、碎裂、然后如同坠入无底深海的冰水般飞速下沉、消融……
……青……苏青!醒醒!
呼唤声隔着一层粘稠的水膜透进来。很遥远。像是用力砸着一块被淹没在深海中的铁皮。
……能听到吗快叫救护车!
声音忽近忽远,混杂着令人心烦的尖锐鸣笛背景音。
冰冷的雨滴砸在苏青的眼皮上。一种熟悉的、都市特有的浑浊湿气混合着汽油味、尘土味和某种橡胶燃烧后特有的酸涩气息猛地灌入鼻腔。
她猛地倒抽一口凉气!如同溺水者终于冲破水面。剧烈的呛咳让整个胸腔如同被撕裂般疼痛。沉重的眼睑艰难地掀开一道缝隙。
视野里是一片模糊晃动的人影和刺眼的红蓝旋转光芒。冰冷的雨水正斜斜地扫过她的脸庞。湿透的柏油马路坚硬地贴着她的背脊。她躺在一个十字路口的人行横道上,一辆前脸严重凹陷的灰色出租车就停在她前方不到一米的地方,车灯碎裂。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心脏——难道自己最终没能逃过那怪物的攻击,而是在奔逃中遭遇了一场车祸
一个穿着雨衣的中年人撑着伞,半蹲在她旁边,满脸焦急。小姐!感觉怎么样刚才那辆车闯红灯冲过来……老天,你浑身是血……
苏青的意识在剧烈的晕眩和呕吐感中缓慢凝聚。她试图撑起身体,右臂传来钻心的剧痛,让她眼前一黑又跌坐回去。她低头看向自己。
衬衫的右上臂部分被撕开了几道参差不齐的口子,露出下面血肉模糊的伤口,边缘被雨水冲刷得发白,深可见骨。伤口被雨水和不知名的黑色脏污浸泡着。但奇异的是,那伤口周边并没有被玻璃碎片划伤的无数细小割痕——那些在她撞破玻璃门时留下的痕迹。她急忙扭头四顾。破碎的玻璃没有。撕裂的空间裂口没有。黄昏草甸没有。只有雨中湿透冰冷、反射着霓虹光芒的都市街景。
那个撑伞的、穿着皱巴巴格子衬衫的中年男人顺着她的目光,困惑道:你在……找什么是丢了手机吗别急,警察马上到了。刚才你真吓死人,从那黑乎乎的小巷子冲出来就像背后有鬼追一样,猛地撞上路边那车,然后被带倒在地……老天保佑没被碾到……
黑乎乎的小巷子苏青心脏猛地一沉。她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衣袋——空空如也。手机不见了。一种巨大的失落感伴随着劫后余生的庆幸让她指尖微微发颤。
很快,警笛声由远及近,救护车也在呼啸声中赶到。苏青被小心地抬上担架。在被推进救护车车厢的最后时刻,她透过冰冷的、布满雨滴的救护车后窗玻璃,死死回望着那个十字路口、那个格子衬衫男人指着的幽暗巷口方向。霓虹的灯光在湿润的夜色和雨中迷蒙晕染开,勾勒出城市的轮廓。每一盏路灯,每一座写字楼沉默的窗口,都在这暮色中静静呼吸。它们共同谱写着庞大城市无声运行的低沉余韵。
雨丝斜打在车窗上,蜿蜒滑落的水痕像冰冷的眼泪。格子衬衫男人站在路边,目送救护车远去。他皱着眉,下意识地伸手去裤兜里掏烟盒。指尖却碰触到一个冰冷的、坚硬的长方体物品。他疑惑地掏出那个东西——一部屏幕碎裂、边框沾满污迹的手机。屏幕裂痕深处似乎还残留着微弱的荧光。
男人啧了一声,对着救护车消失的方向耸耸肩。这年头,走路就别玩命看手机啊……差点把自己命搭进去。算了,先拿回去吧,等联系上失主再说。他随手将那冰冷的手机揣回了兜里,烟盒终于被他摸了出来,抽出一支,低头点燃。他深吸一口,目光掠过路口上方巨大的监控摄像头。红灯倒计时只剩下最后三秒的急促闪烁。
而他的脚边,就在湿漉漉的柏油路面上,雨水冲刷过的缝隙深处,一点极其微弱的、绝对不应该存在于城市下水道盖板缝隙里的——浅金色余晖般的微芒,在夜色中一闪,旋即被更大滴的雨水粗暴地湮灭。如同深渊入口,合拢又瞬间张开的一丝缝隙。
每一个平凡事的背后,总有一个深渊的入口。在这座被命名为生活的庞大都市里,它永不真正合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