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深渊入口开在绢帛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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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第1页)

手机屏幕幽白的光芒无声地笼罩着苏青狭小的修复台。她指尖轻轻滑过那些被时光蛀蚀的丝线,脆弱的纹理在放大镜下纤毫毕现,像一张由残损记忆编织的网。这副明代缂丝龙袍的残片,此刻安静地伏在素白衬板上,华贵不复,只剩纠缠不清的裂口。工作室内只有恒温恒湿系统微不可闻的嗡鸣。她的手机躺在工具台一角,屏幕忽然亮起,备忘录界面上空白的文档自行浮出一行墨色小字:

直到那片静止的余音——

像未诉的暖意消隐。

苏青手一抖,细长的修复针尖差点戳破一块藕荷色的云纹锦缎。又来了……她喃喃,一股冷意如细小冰针,沿着脊柱悄然向上攀爬。指尖掠过那光洁如镜的手机外壳,试图捕捉一丝残留的温度或震动,但那冷硬触感是空的,仿佛方才一闪的幽影从未附着其上。这行字,不偏不倚,正是她昨夜在无边疲惫中,对着办公室窗外永远灰蒙蒙的都市楼群,在手机备忘录里信手记下的诗行片段,一首题为《黄昏的草甸》的诗的结束句。

她疲惫地放下针,目光下意识扫过台面上那片凝固的繁华废墟。龙袍裂口深处,色彩早已浑浊如泥沼,时间侵蚀使得金线氧化发暗,原先闪耀的明黄此刻沉淀出一种浑浊的铁锈色泽,在放大镜的强光下,像凝固的陈旧血迹。她深吸一口气,俯身靠近,冰凉的镜筒几乎贴在鼻尖上,仔细审视裂缝深处。丝缕交错,层层叠叠,岁月的污垢渗入纤维的骨髓。就在她准备用特制的软化剂细细清理裂口边缘时,一片比周围更浑浊、色块堆叠格外笨重的污迹下,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极其细微。苏青猛地闭了下眼,再定睛看时,那缝隙深处凝固的污迹堆砌出某种诡异的立体感——仿佛不是被腐蚀、被氧化,而是被一股蛮横的力量从里向外生硬地撕开过一般。裂口边缘的纤维呈锯齿状向上卷曲着,几根深色的丝线凌乱地挑起,甚至不像时间造成的脆化断裂,更像……某种野兽的爪牙奋力刺破这层华美表相时留下的疯狂擦痕。她心头一跳,用最细的平头镊子,小心翼翼拨开那片堆叠的污渍一角。

一小缕不属于丝绸、更不属于任何染料的异色之物显露出来——灰白,纤细,顶端带着微小的勾刺。

那竟是一根……极细的、风干了的茅草穗头。草梗僵直,仿佛在撕裂瞬间被定格,带着一股不属于尘封数百年的明故宫的蛮荒气息,突兀地卡在这华丽文明的裂口深处,显得荒诞又狰狞。

如同手机屏幕上无端闪现又消失的诗句,这来自记忆之外荒野的草穗,硬生生刺穿了精心维持的秩序表象,向她昭示着一个存在的裂口。苏青猛地抽出镊子,像被那干草无形的芒刺蛰了一下心脏。她下意识地迅速退出备忘录界面,手指无目的地在冰冷的屏幕上滑动,目光扫过顶端正显示着21:25的时间标识和那几格代表着日常安稳的信号标志。熟悉的输入法键盘图标在屏幕底部静默无声。一切平静如常,如同那根草穗只是她连日劳累产生的离奇幻觉。

不可能的……她对着空气低语,声音发涩。古籍修复师敏锐的感觉却在尖叫:那草尖细小的勾刺结构太过清晰具体,绝非幻想所能塑造。一种强烈的不安攫住了她。她匆忙打开手机相册,指尖冰凉地划过无数张工作照、文档翻拍……最终停留在昨夜那几张窗外的景致图上。镜头记录下疲惫空洞的都市楼宇,切割着灰暗的天际线,哪来半点黄昏草甸的影子

可那两句诗,如何解释那根真实的草穗,如何解释它们一个悬浮在电子数据的虚空中,一个深埋在厚重的历史尘埃里,却在此刻,以如此悖逆常理的方式,同时向她掀开了日常严丝合缝的帷幕一角。

修复室巨大的玻璃窗外,整个城市已然沉入由混凝土与霓虹灯构成的另一种黑夜深渊。室内顶灯在聚精会神的修复师背后投下清晰而锐利的阴影,将她俯身劳作的身影定在墙上,如同一个无声的隐喻。苏青重新拿起工具,手指却微微发抖,视线总是无法抗拒地被吸引回那片裂口,那根格格不入的草穗仿佛一个沉默的见证者,嘲笑着她试图用鱼鳔胶和针线修复的完整。

她无法再忽视那条无形的裂缝。当修复用的微型工作灯那束冷白、聚焦的光柱重新倾泻在龙袍的裂口处时,那根灰白色的茅草穗瞬间成了光下唯一的焦点。它干枯、僵直,带着一股被强行剥离其原生世界的愤懑。苏青取出更精密的镊子和显微放大镜,深吸一口气——与其盲目地恐惧那个裂缝的存在,不如先刺探它的深度。她小心翼翼地剥离裂口旁凝固的污渍淤泥。

指尖的精密镊尖近乎悬停于裂口上方,苏青的呼吸微弱得不至于惊动任何漂浮的尘埃。污垢剥离处,景象越发诡异——那裂口内部的丝线并未因外力断裂而呈现自然崩散的疏松状态。相反,数根金线与底纬以不可思议的紧密姿态卷曲着,彼此强力缠绕,纤维纠缠的方向并非向下垂落,而是呈现出一种怪异的向上昂起,像奋力挣脱什么又徒劳无功的绝望挣扎。而在这些向上卷曲的丝缕缝隙深处,那刺目的污秽之下,苏青猛地屏住呼吸。

灰白不再是零星几点。是一簇——一小撮,至少七八根同样风干的茅草穗尖,以一种极其别扭的状态被死死压卷在丝线构成的茧壳里,草尖折断、形态混乱,如同被某个狂暴的瞬间强行塞入而后仓促封印于此。它们的颜色在灯光下显出被时间催化的暗淡灰黄,质地粗糙僵硬,与周围数百年华贵细腻的丝绸形成惨烈而狞厉的视觉冲撞。一股冰冷的气流瞬间攫住苏青的咽喉,她能清晰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在寂静的房间里撞击着鼓膜。眼前的画面不再是简单的异物侵扰,更像是一场未完成的逃离——一只仓皇的生物撞向这精美的织物,却撞开了一个无法愈合的裂口,反被时间连同文明的碎片一起掩埋。

这念头太过惊悚。她猛地缩回手,如同被那无形的爪牙触碰。指尖在桌面上摸索,冰凉坚硬。几乎同时,那幽白屏幕上备忘录特有的输入光标竟然重新跳动起来!

浮藻把涟漪揉成丝帛,

冰冷的白光照亮这行新浮出的诗行,字迹清晰得像用刀刻在屏幕上。这一句,紧随先前自动补出的余音消隐之后。苏青瞳孔骤然收缩——这句诗,她分明记得,属于同一首诗中描写黄昏水畔的那一段。她死死盯住屏幕。

那光标静止了数秒,像某种冰冷意志在屏息凝视。突然,它自顾自地向前挪动,又弹出一行新字,敲击声仿佛直接敲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暮色把城市谱成余韵。

文字结束,光标定格在句号后,屏幕重归死寂的荧光白,下方灰色的键盘按键阵列纹丝不动。两行诗,像一个被强行推进的冰冷预言,毫无感情。苏青指尖彻底冰凉,掌心一片黏腻冷汗。它们不是记录,是宣告。她霍然起身,目光惊恐地射向工作台。龙袍裂口深处,那一小簇被强力挤压的枯黄草穗在强聚光灯下清晰无比。

她猛地意识到了什么——浮藻如丝帛,暮色作余韵。它们不再是诗句。它们是被这诡异裂缝的冰冷意志揭示的——正在运行的法则裂口内部的浮藻揉成了丝帛(那被揉乱的丝线和压碎的草梗);眼前的城市,正被无形的暮色编织成最终湮灭的余韵(连同她这个目睹者一起)

每一个平凡事的背后,都有一个深渊的入口。手机备忘录里那个她用作签名档的哲思句子,此刻像冰冷的铁楔,在巨大恐惧降临的瞬间硬生生钉进了她的脑海。深渊并非在不可见之处,它就开在她日夜摩挲的丝帛裂口里,开在她传递余韵信息的冰冷屏幕上。

修复台下微小的世界,在苏青眼中骤然扭曲。她指尖发颤,几乎握不住镊子。龙袍裂口深处那片混乱交缠的丝线与干草,竟与她手机屏幕上冷硬跳动的诗行诡异地重叠又撕裂。一种疯狂的好奇,如冰层下的暗流般裹挟着致命的战栗,汹涌翻腾。

去缝合那道深渊还是……成为那道裂痕本身

她咬紧下唇,疼痛带来一丝畸形的清明。她猛地伸出手,不是再拿起温软的垫布或黏着胶水,而是那根尖端最为锋利、细如钢针的精密手术针。她的目光在裂口和手机幽白屏幕上急速切换。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劈开混沌:如果缝合是对恐惧的逃避,那么深入这条撕裂的缝隙,看看它究竟通往何处,是否反而能掌控一丝这荒谬法则运行的轨迹

针尖毫不犹豫地探入了龙袍那道深不见底的裂口深处。不再是修复者的谨小慎微,而是探险者的决绝。冰冷的金属在柔韧而脆弱的丝线织物中强行开拓,探向那一簇被强力卷入的、枯黄僵硬的草穗。针尖触碰到最中间一根草梗时——

嗤啦!

一声细微却惊心动魄的布帛撕裂声陡然响起,并非来自她手中的针线!苏青惊愕地抬头——视线正前方,修复室那扇通往外面办公室的巨大磨砂玻璃门中心,一道细长的、歪曲如游蛇的黑色裂痕,正无声且快速地向上下两端疯狂延伸!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爪,以蛮力抓过这片强化玻璃!裂纹急速扩散的树杈状分支几乎瞬间爬满整面玻璃门!光线瞬间扭曲,门外的办公区域景象被割裂成千百片无法辨识的碎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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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她失声厉喝,声音在巨大的、陡然降临的静谧中破裂。碎裂的玻璃依旧维持着瞬间前的整体形状,悬疑般地定格于崩塌的边缘。裂痕中心,那最初被撕开的位置,玻璃碎片并没有向下坠落,而是在某种力量的牵引下怪异地向上拱起,尖锐的锯齿边缘闪烁着危险的白光。

就在那片最凸起、几乎要脱离支撑框架的扭曲玻璃碎片内侧,一个浅灰色的印痕清晰无比——那赫然是一个被玻璃表面瞬间印下的、极度写实的指痕轮廓!粗犷,边缘模糊,却带着一种属于某种原始生物的、非人的力量感。

苏青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那绝非人类的指纹所能印下的痕迹。

刺耳的铃声毫无征兆地在死寂中炸响!办公桌上的座机!屏幕上鲜红的陌生来电号码疯狂闪烁。

苏青的心猛地被攥紧,她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般扑向座机,抓起冰冷的听筒。话筒里只有一阵尖锐、仿佛带着金属质地的沙沙声,如同信号穿透无尽的虚空。那沙沙声持续了几秒,一个喑哑扭曲、完全无法分辨性别的电子合成音突兀地穿透噪音,断断续续地传来:

……看见……丝线……缠住……它挣脱……

声音戛然而止。几乎同时,那扇布满裂纹濒临破碎的玻璃门猛地发出一阵剧烈抖动!就在布满狰狞裂痕的中心区域,一点刺目的、绝对不属于城市灯火的赤金色光芒猛地亮起!那光芒瞬间扩大、扭曲,硬生生在布满裂痕的玻璃屏障上撑开一个直径约半米的灼眼窟窿!强光刺破黑暗,裹挟着炽热的气浪瞬间席卷而来,伴随着一种宏大得令人窒息的声音——那是无边荒草在劲风长驱直下发出的海啸般的摩擦嘶鸣!草浪翻滚,一直铺展至目光穷极之处的地平线尽头,赤金色的光芒浓稠得如同燃烧的熔金,泼洒在翻滚的草丛上。

黄昏的草甸!

真实的草腥味混合着泥土被阳光灼烤后的焦烈气息,汹涌地灌满了整个修复室!苏青被狂风吹得站立不稳,下意识抬起手臂遮挡那强光与风沙,指缝间却瞥见——

光怪陆离的光线漩涡中心,一个轮廓正从破口的另一侧艰难地挤入!

一个类人的、却扭曲到令人脊椎发寒的身影!

深棕色的皮毛粗糙杂乱,沾满枯草与泥泞。它有着近似人类的躯干,双腿的膝关节却以一种怪异的反弓姿势支撑着身体,脚掌粗大、布满深褐色角质凸起,仿佛生来就是为了践踏泥土与硬草。最骇人的是它的头颅——形似硕大的狼獾,口吻部被撕裂开巨大豁口,露出沾满暗红污迹交错的獠牙。它一只布满深色绒毛的、形同兽爪般的前肢,以一种超越人类极限的扭曲姿态,奋力地探过破碎玻璃边缘的尖锐豁口,死死抠紧门框金属边缘——那只巨大爪掌上,一根断裂的锐利指甲深深扎进铝合金框槽。

苏青浑身冰凉,如同堕入冰窟。裂口深处的茅草……屏幕上的冰冷预言……那被强力撕裂、并向上卷曲的龙袍丝线……那印在玻璃内侧、爪痕般的指印……此刻都得到了印证!那个被她手机诗行隐喻、被龙袍裂口封印的浮藻(怪物),它狂暴地挣脱了丝帛(现实),冲破了那道被暮色(深渊力量)扭曲的城市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