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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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像无数把淬了冰的细刃,疯狂地切割着江西信丰这片被炮火反复耕耘的土地。1933年的冬天,用它的残酷,给这片红壤覆盖了一层灰败的死寂。空气里塞满了呛人的硝烟、浓得化不开的血腥,还有冻土被炸开后翻出的、带着腐败根茎气息的泥土味。
“呃…!”
一声短促到几乎被呼啸北风吞没的痛哼,从一具蜷缩在冰冷弹坑边缘的躯体里挤出。林烽猛地睁开眼,视野里一片猩红模糊,如同隔着一层浸透了血泪的毛玻璃。每一次呼吸都像有粗糙的砂纸在摩擦撕裂他的肺腑,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撞击着胸前一个滚烫的、不断向外泵出生命热流的破口。冰冷的金属碎片,深深楔在左胸靠近肩膀的位置,每一次微弱的搏动都让它向更深处切割一分。
“嘶——”他倒抽一口凉气,彻骨的寒意混合着撕裂般的剧痛,瞬间冲垮了刚刚苏醒的混沌。
就在这剧痛的顶点,一股庞大而混乱的信息流,如同决堤的洪水,蛮横地冲进了他的意识深处!
林烽…中央苏区兵工厂技术顾问…英国伯明翰大学…机械工程…书呆子…迂腐…不切实际…被士兵嘲笑…突围命令下达…掉队…流弹…剧痛…黑暗…
“呃啊!”他痛苦地抱住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两个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知识体系、情感记忆,在这濒死的躯壳里猛烈碰撞、撕扯、强行融合。一个是二十一世潜心钻研精密机械、惯于逻辑推演的大学教授林烽;一个是满腔理想却屡遭现实嘲弄、带着“书呆子”标签在血火中艰难求生的年轻技术顾问林烽。最终,属于教授的、那份根植于理性与逻辑的强大意志,如同淬火的精钢,在混乱的熔炉中重新凝聚成型,压倒了原身的迷茫与软弱。
“操他娘的!孔二愣子!点清楚了没?!还他娘的能喘气的,都给老子吱一声!”
一个炸雷般粗粝暴躁的咆哮,穿透了林烽意识融合的余痛,也压过了远处零星的枪炮嘶鸣和伤兵压抑的呻吟。这声音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野兽般的凶悍和不甘,瞬间将林烽拉回了现实——冰冷的土地,刺鼻的硝烟,以及无路可退的绝境。
林烽艰难地偏过头,循着声音望去。
视线逐渐清晰。十几米外,一个身材敦实、穿着破旧灰布军装、腰里别着一把磨得锃亮大刀片的汉子,正梗着脖子,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他对面一个高瘦军人脸上。那汉子脸上沾满硝烟和泥垢,但一双眼睛却亮得骇人,像两团燃烧的炭火,里面翻腾着愤怒、焦躁,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绝望。这就是李云龙。
被他吼的对象,孔捷,面相沉稳些,此刻也是眉头紧锁,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正快速扫视着散布在弹坑和乱石堆后、一个个灰头土脸、疲惫不堪的身影,手指在破旧的小本子上用力划拉着。
“连长!”孔捷的声音同样沙哑,但带着一种竭力维持的条理,“算上你、我、丁参谋,还有刚找回来的两个手枪队的兄弟,咱们连…能动的,满打满算,三十个!重伤两个,搁在那边石窝子里,出气多进气少了!”
他顿了顿,下巴朝另一个方向扬了扬,那里是几块大石勉强围出的避风处:“赵小花她们娘子军,十二个,都带伤,但还能动。手枪队,八人,子弹快打光了。还有…”孔捷的声音低沉下去,“童子军那十个娃娃,王班长豁出命护下来的,也都在这儿了。”
李云龙腮帮子上的肌肉剧烈地跳动了几下,牙齿咬得咯咯响,猛地一拳砸在旁边半截焦黑的树干上:“他娘的!出发前一个满编连!现在就剩这点家当?被狗日的咬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老子的兵啊…”他猛地扭过头,那双喷火的眼睛扫过蜷缩在各处的残兵,当掠过林烽所在的位置时,猛地一顿。
“咦?”李云龙像是发现了什么稀罕物,大步流星地就走了过来,沉重的破布鞋踩在冻硬的土地上咚咚作响。
林烽挣扎着想坐起来,证明自己不是累赘,至少现在这具被教授意志主导的身体,求生欲和冷静分析能力远超原身。但他一动,胸口的剧痛就让他眼前发黑,喉咙里涌上一股铁锈味的腥甜。
“哟呵!这不是咱们的‘洋墨水’林大顾问嘛!”李云龙已经站在了跟前,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将林烽完全笼罩。他俯下身,那张沾满硝烟、胡子拉碴的脸凑得很近,喷出的热气带着浓重的烟草味和一股子蛮横劲儿,“老子还以为你早就去马克思那儿报到,给咱红军提前打点精密机床去了!命挺硬啊?挨了颗‘花生米’还能喘气?”
李云龙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眼神却像探照灯一样在林烽胸前那片被血染透、又被冻得发硬的破棉袄上来回扫视,尤其是在那块微微嵌入皮肉的冰冷金属片上停留了一瞬。他眉头拧得更紧,嘴里却依旧刻薄:“他娘的,读书人就是不经打!风吹吹就倒!突围的时候跑都跑不利索,活该挨枪子儿!”
话音未落,他那沾满泥污、结实得像铁锤般的右脚,带着一股子说不清是发泄怒气还是确认死活的劲儿,不轻不重地踹在了林烽没受伤的右腿上。
“唔!”林烽闷哼一声,身体被踹得歪向一边,牵扯到伤口,疼得他额角瞬间渗出一层冷汗。他猛地抬起头,穿越者融合的坚韧和属于教授的那份被冒犯的尊严感同时涌起,目光锐利地迎向李云龙那双充满压迫感的眼睛。那眼神里没有原身的怯懦和退缩,只有冰冷的审视和一丝被激怒的倔强。
“李连长,”林烽的声音因为虚弱而发颤,却异常清晰,每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地上,“踹一个伤员,能让你觉得…离冲出包围圈更近一步吗?”
李云龙显然没料到这个一贯被视为“怂包”的书生顾问敢这么顶撞他,还顶得如此冷静犀利。他愣了一下,随即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眼珠子一瞪就要发作:“嘿!你个…”
“老李!”孔捷及时赶了过来,一把拉住李云龙抬起的胳膊,声音带着劝阻,“行了!跟个伤员较什么劲?好歹是咱们兵工厂的人,肚子里多少有点墨水,留着或许有用!”
“有用?有个屁用!”李云龙甩开孔捷的手,指着林烽的鼻子,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林烽脸上,“你看看他这熊样!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跑两步喘得像拉风箱!还顾问?顾问个屁!突围的时候要不是他磨磨蹭蹭掉队,王班长也不至于为了回头找他…”
“李连长!”孔捷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严厉,打断了李云龙后面可能更伤人的话。李云龙像是被掐住了脖子,后面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只是鼻孔翕张着,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恶狠狠地瞪着林烽,眼神复杂,愤怒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恼——为牺牲的战友,也为眼前这个看起来随时会断气的“累赘”。
林烽没再理会李云龙的咆哮。剧痛和寒冷像两把锉刀,反复折磨着他的神经,但更强烈的是求生的本能和那份属于工程师的、面对困境时近乎本能的冷静分析欲。他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双手撑住冰冷坚硬的地面,一点点,极其艰难地将自己的上半身撑了起来。每动一下,胸口的伤处都传来一阵撕扯般的剧痛,冷汗瞬间浸透了破烂的内衬,但他硬是没让自己再倒下去。
他靠在身后冰冷的土壁上,大口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像在吞咽刀片。目光却像最精密的探针,越过李云龙和孔捷的身影,快速而专注地扫视着四周的环境。
正前方,大约两百米开外,一片相对开阔的坡地。几处明显的人工土包和断墙后,黑洞洞的枪口隐约可见,那是敌人精心布置的火力点,机枪阵地。视野开阔,毫无遮挡,冲过去就是活靶子。
左右两侧,是近乎垂直的陡峭山壁,岩石嶙峋,风化严重,布满了松动的碎石和稀疏的枯草,猿猴攀爬都嫌吃力。但…山壁底部并非完全光滑,有些地方似乎有微小的凸起和裂缝。
身后,是他们刚刚撤下来的方向,一条狭窄逼仄、蜿蜒曲折的山谷入口,像大地裂开的一道缝隙,里面光线昏暗,乱石堆积,仅容两三人勉强并行。山谷深处的情况不明。
三面被围,唯一的退路是那条狭窄的山谷,但敌人会傻到不在里面设伏?或者留下追击的通道?
电光火石间,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方案雏形,在林烽融合了机械工程空间思维和原身战场记忆的脑海中迅速成型。他猛地抬起头,因为失血而苍白的脸上,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直直地看向还在生闷气的李云龙。
“李连长!”林烽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瞬间吸引了李云龙和孔捷的注意。“不能进山谷!那是死路!敌人肯定在谷口或者里面等着我们钻进去!”
李云龙眉头一拧,刚想骂人,林烽却语速极快地接了下去,手指艰难地抬起指向正前方开阔地的敌军火力点:“你看那边!敌人火力集中,但视野太开阔,他们不怕我们冲,怕的是我们分散、隐蔽,摸到他们想不到的地方!”
他又猛地指向两侧陡峭的山壁,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两侧山壁!看着陡,但不是完全没可能!仔细看,有落脚点!关键在于——声东击西!”
“声东击西?”孔捷下意识地重复,眼神凝重起来。
“对!”林烽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痛楚,思路越发清晰,“派一支小股部队,人数不用多,从正面佯攻!不要真冲,目标是制造混乱,吸引、牵制住敌人正面的所有火力!动静越大越好,让他们以为我们主力要从正面突围!”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那条狭窄的山谷入口,又快速扫过两侧山壁的根部:“而真正的主力,放弃山谷,沿着山壁的根部,利用阴影和岩石的掩护,攀爬!目标不是山顶,是绕到敌军火力点的侧后方!从他们视线的盲区,顺着山壁爬过去,最终的目的地,是山谷出口的侧上方!那里,才是我们真正的生路!”
林烽的手指在空中划出一条曲折但清晰的路线:“利用地形,抵消我们的人数劣势!正面佯攻吸引火力,主力侧翼攀爬绕后,在敌人反应过来之前,从侧后方进入山谷出口,堵死入口,争取时间撤离!这是唯一的办法!”
死寂。只有寒风卷过枯草的呜咽。
李云龙脸上的怒容凝固了,他死死盯着林烽,像是在看一个突然开口说话的石头。几秒钟后,一声巨大的、充满荒谬感的冷笑从他喉咙里爆发出来:
“哈!哈哈哈!”李云龙笑得肩膀都在抖,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滑稽的笑话,他指着林烽,对着孔捷和闻声走过来的丁伟(一个面容清癯、眼神沉静的军人)大声道,“听见没?孔二愣子!丁瞎子!咱们的‘洋顾问’给咱们指了条明路!让几个人去正面送死!剩下的去爬那比刀还陡的石头山!他娘的,书生瞎指挥!你当这是你们学校画图纸玩呢?正面就几个人,还不够敌人塞牙缝的!爬那山?摔都摔死个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