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5页)
这短短二十二个字,像四柄无形的、裹挟着万古洪荒气息的重锤,狠狠地、连续地砸在每个人的灵魂深处!砸碎了他们所有的认知,砸碎了他们引以为傲的才学,也砸碎了这麟德殿金碧辉煌的虚假外壳!
一股源自生命本源的、无法抗拒的巨大悲怆和苍凉,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所有人。那是面对浩瀚时空、个体如蜉蝣般的渺小感;那是身处繁华、灵魂却孤悬于宇宙洪荒的绝对孤独感!
崔融张着嘴,老泪纵横,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滑过沟壑纵横的脸颊,他却浑然不觉。他一生研读诗书,追求文采风流,却从未想过,诗,竟能如此直指人心,如此撼动魂魄!这已经不是诗,这是灵魂的呐喊,是生命在宇宙绝壁前的悲鸣!
宋之问如同被抽走了脊梁骨,脸色惨白如鬼,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他死死地盯着倒在地上的高德,眼神里再没有嫉妒,没有杀意,只剩下一种彻骨的、仿佛看到非人存在的恐惧!这诗……这诗……根本不是人间气象!那种穿透万古的孤绝悲怆,那种直抵宇宙本质的苍茫意境,让他感觉自己毕生追求的诗艺,如同孩童的涂鸦般可笑而卑微!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输得彻彻底底!他引以为傲的一切,在这首诗面前,被碾得粉碎!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这恐惧甚至压过了嫉恨——这高德,究竟是人是鬼!
上官婉儿脸色煞白,娇躯微颤,素来沉稳的眼中充满了极度的惊骇。她侍奉女帝,执掌机要,自认心志坚毅。但此刻,那四句诗如同四道灭世雷霆,直接劈开了她的心防,让她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灵魂战栗!她下意识地看向御座,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此人……绝不可控!
死寂持续着,仿佛要持续到地老天荒。
最终,打破这凝固时空的,是丹陛之上,那一声低沉、缓慢、却带着一种穿透一切喧嚣、直抵灵魂深处的女声。
女帝武曌,缓缓地从御座上站了起来。
这位执掌天下、见惯风云、心如铁石的女皇,此刻,那张威严无匹的脸上,竟也显露出一种无法掩饰的震动!她深邃如渊的凤眸之中,锐利的光芒如同实质,仿佛要刺穿倒在地上的高德,直抵其灵魂最深处。那眼神里,有惊疑,有审视,有对未知力量的忌惮,还有一种……仿佛窥见了某种天地玄机的悚然!
她环视着下方如同泥塑木雕般的群臣,目光最终落回到高德身上,声音不高,却如同九天寒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洞察一切的威严,一字一句,清晰地回荡在落针可闻的大殿之中:
此等诗心……此等气象……
她微微一顿,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之力,砸在众人心头:
绝非人间可有!
她微微侧首,声音斩钉截铁,不容任何质疑:
婉儿。
奴婢在。上官婉儿立刻收敛心神,躬身应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
传太医,好生诊治。待其苏醒,移居集仙殿偏殿静养。女帝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静,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意志,无朕手谕,任何人不得擅入打扰!违者……她目光如电,冷冷扫过下方脸色灰败的宋之问等人,以抗旨论处!
奴婢遵旨!上官婉儿心头剧震,立刻应下。集仙殿!那是靠近女帝寝宫、专为接待有道高人、方外之士准备的殿宇!这待遇……非同寻常!女帝对此人的重视,已然超乎想象!
女帝最后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高德,那眼神复杂难明。她不再多言,在宫人簇拥下,转身离开了御座,明黄色的袍袖拂过丹陛,留下一个尊贵而莫测的背影。
直到女帝的身影消失在侧殿门后,麟德殿内那凝固的气氛才仿佛冰块般碎裂开来。压抑到极致的呼吸声、倒吸冷气的声音、以及因心神巨震而导致的低低呻吟声,才此起彼伏地响起。众人如同从一场惊心动魄的噩梦中惊醒,个个脸色苍白,心有余悸。
太医和宫人慌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抬起昏迷不醒的高德。崔融也急忙跟了上去,老脸上又是担忧又是激动。
宋之问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看着高德被抬走的方向,眼神空洞。女帝那句绝非人间可有,如同最后的审判,彻底击垮了他。他输了,输得彻彻底底,再无翻盘可能。更让他感到刺骨寒意的是女帝最后的安排——集仙殿!这意味着,这个高德,在女帝心中,已然不是普通的才子,而是……谪仙!一个被女帝亲自认定的、不可触碰的存在!一股冰冷的恐惧,如同毒蛇,缠绕上他的心脏。
上官婉儿站在丹陛之侧,看着宫人将高德抬出大殿,秀眉紧锁。她心中反复咀嚼着女帝那句绝非人间可有,又想起高德那三首风格迥异却同样惊世骇俗的诗篇,一个强烈的念头挥之不去:此人的出现,是祥瑞还是……倾覆之始她必须查,查清这个高德的一切底细!
***
暴雨,毫无征兆地倾盆而下。沉重的雨幕连接了铅灰色的天空和同样灰暗的长安城,将巍峨的宫城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水汽之中。豆大的雨点狠狠砸在麟德殿前宽阔的广场上,溅起一片片浑浊的水花,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宫门厚重的朱漆在雨水冲刷下显得格外暗沉。巨大的铜钉如同沉默巨兽的眼瞳,冷漠地注视着门外的世界。两队身披蓑衣、腰挎横刀的金吾卫,如同铁铸的雕像,钉子般伫立在暴雨中,雨水顺着他们的甲胄和冰冷的刀刃不断淌下。
宫门内侧,巨大的檐廊下,却站着一个人。
高德。他已换上了一身干净的、宫中提供的素色细麻布袍,不再是那件褴褛的青衫,但依旧显得单薄。他的脸色依旧苍白,透着大病初愈的虚弱,双颊甚至微微凹陷下去。然而,他的眼神却锐利得惊人,如同淬火的寒星,穿透重重雨幕,望向宫门之外那一片模糊混沌的世界。那眼神里,没有初入宫禁的惶恐,没有面圣后的激动,只有一片冰冷的平静,以及沉淀下来的、洞悉世情的了然。
上官婉儿无声地走到他身侧几步之外停下。她换了一身更显庄重的深青色宫装,发髻一丝不苟,脸上是惯常的恭谨与疏离,但那双秋水般的眸子里,却深藏着无法掩饰的探究与凝重。
高……高先生。她斟酌着称呼,声音清冷,如同檐下滴落的雨水,陛下口谕,先生可暂居集仙殿。待玉体康泰,陛下自有召见。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地刺向高德,先生三首诗篇,惊才绝艳,震动朝野。婉儿有一惑,百思不解,望先生解惑。
高德没有回头,目光依旧凝视着宫门外肆虐的暴雨,仿佛要将这雨幕看穿。
上官才人但问无妨。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平稳。
先生诗作,上官婉儿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带着一股逼人的气势,《将进酒》之狂放不羁,睥睨王侯;《春江花月夜》之浩瀚深邃,直叩天心;《登幽州台歌》之悲怆孤绝,穿透万古……三者气象迥异,却皆非凡品,直如……直如出自不同圣贤之手!先生弱冠之年,身世飘零,何来如此包罗万象、贯通古今之才思此等仙才,究竟师承何人来自何方
问题尖锐如刀,直指核心。她在怀疑,怀疑这三首诗的真实来源,怀疑他这个人本身!这已不仅仅是好奇,更代表着女帝,或者说整个宫廷权力核心,对这个突然出现的谪仙的深深忌惮和必须掌控的意志。
高德缓缓转过身。雨幕的阴影落在他苍白的脸上,显得轮廓分明。他看向上官婉儿,嘴角缓缓勾起。那不是谦卑的笑,也不是得意的笑,而是一种近乎悲悯的、带着一丝嘲讽的弧度。
他没有直接回答。他抬起手,修长而略显苍白的手指间,捻着一卷薄薄的、边缘有些毛糙的素色麻纸。纸卷被小心地卷起,用一根朴素的麻绳系着。他轻轻摩挲着纸卷,动作温柔,如同抚摸着绝世珍宝。
师承何人来自何方高德低声重复着上官婉儿的问话,声音在雨声中显得飘忽不定。他微微扬了扬手中的纸卷,目光却越过上官婉儿,仿佛穿透了层层宫阙,望向更深远的地方。
上官才人可知,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洞穿世情的寒意,这煌煌宫阙,这滔天权柄,这满城锦绣……他目光扫过暴雨中肃立的金吾卫,扫过巍峨的宫殿阴影,在浩渺天道面前,亦不过……亦不过是一场幻梦泡影
他顿了顿,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雨幕,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
装逼他嘴角那抹嘲讽的弧度加深了,眼神锐利如刀,直刺上官婉儿眼底深处那抹无法掩饰的惊疑。
这才……哪到哪
他不再看上官婉儿瞬间剧变的脸色,也再不理会这森严的宫禁。他转过身,将手中那卷薄薄的麻纸手稿——那上面,是他以另一种笔体、另一种心境,默写下的五千言《道德经》——紧紧地、如同护住最后底牌般,护在了自己单薄的胸口。
然后,他一步踏出,毫不犹豫地、孤绝地,走进了宫门外那倾盆的、仿佛要淹没整个世界的暴雨之中。
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浇透,单薄的麻布袍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瘦削的轮廓。狂风卷着雨点抽打在他脸上,生疼。但他挺直了脊梁,一步一步,走得异常坚定。背影在茫茫雨幕中,很快变得模糊,如同一个投向未知黑暗的孤独符号。
上官婉儿站在檐下,怔怔地看着那个消失在暴雨中的背影,雨水溅湿了她精致的绣鞋边缘。高德最后那句话,那冰冷的眼神,还有那紧紧护在胸前的神秘手稿……如同烙印般刻在她的心头。
这才哪到哪……
一股巨大的、混合着强烈不安和莫名敬畏的寒意,如同冰冷的毒蛇,悄无声息地缠绕上她的脊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