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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家找遥控器,却翻出离婚协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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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第3页)

李小敏顺着墙壁滑坐到冰冷的地板上,蜷起双腿,把脸深深埋进膝盖里。肩膀无声地耸动着,却没有再发出任何哭声,只有压抑到极致的、细微的抽噎。那份被踩踏过的离婚协议书,就在她脚边不远的地方,像一块丑陋的补丁贴在同样狼藉的地毯上。

李小军还僵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个罪魁祸首般的破遥控器,小脸上泪痕未干,眼神惊惶地在父母和姐姐之间逡巡,像只迷失在暴风雨后丛林里的小鹿,完全不知所措。

死寂。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汽车驶过的声音,遥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

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的,是李建国。他从那个深陷的沙发里缓缓抬起头,动作迟缓得像个生锈的机器人。他不再看任何人,目光空洞地投向那台落满灰尘、屏幕漆黑的电视机。良久,他才极其困难地、声音粗粝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砾里磨出来的:

……去……小军……把那个……给我。

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却比刚才的咆哮更让人心惊。

李小军浑身一哆嗦,看了看父亲,又低头看看手里那个脏兮兮、扁塌塌的遥控器,犹豫了一下,还是挪动着小步子,怯生生地走过去,把遥控器放在了父亲摊开在膝盖上的大手里。那粗糙的大手,关节处还带着刚才怒极时自己掐出的红痕。

李建国低头,盯着手里这个引发家庭地震的小玩意儿。塑料外壳裂了缝,几个按键深深地凹陷下去,沾满了灰尘和汗渍,狼狈不堪。他布满血丝的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剧烈地翻腾了一下,最终归于一片沉沉的死水。他伸出粗壮的手指,用那被香烟熏黄的指甲,极其笨拙地、一点点地去抠、去拨弄那几颗深陷下去的按键。塑料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一下,两下……他抠得异常专注,仿佛这是此刻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汗水顺着他低垂的额角滑落,滴在遥控器上。终于,咔哒一声轻响,一颗白色的电源键被他硬生生从凹陷的塑料框里撬了出来,歪歪扭扭地弹回原位,虽然依旧有点松垮。

他不再尝试修复其他按键,只是用那根粗壮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对准了那个白色的按键,用力地、重重地按了下去。

滴——

一声微弱但清晰的电子音,在死寂的客厅里突兀地响起。

紧接着,那台仿佛已经死去很久的电视机,屏幕中心猛地亮起一个极小的、幽蓝色的光点!光点迅速扩大,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漾开的涟漪,瞬间驱散了屏幕上的黑暗和尘埃。明亮的光线重新充盈了整个屏幕,甚至照亮了电视机前飞舞的细密灰尘。色彩跳跃着出现——鲜艳的广告画面,一个笑得过分灿烂的家庭正在推销一款地板清洁剂,喧闹的背景音乐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瞬间填满了整个死寂的空间:

全新配方,强力去污!让您的家时刻光亮如新!幸福生活,从洁净开始……

这突如其来的光亮和噪音,如此鲜活,如此世俗,如此……格格不入。它像一个蹩脚的闯入者,粗暴地闯入了这片刚刚经历血腥风暴、满是心灵废墟的战场。广告里那一家三口夸张的笑脸,在屏幕的光线下显得无比刺眼。

李小敏猛地从膝盖里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泪痕,茫然地看着那跳跃的、虚假的幸福家庭。王秀芬嘴角那抹荒凉的笑缓缓凝固,眼神复杂地盯着屏幕,说不出是讽刺还是悲哀。李建国依旧低着头,看着自己膝盖上那个被按亮了的、破破烂烂的遥控器,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明明灭灭。

李小军看看电视,又看看沉默的家人,小脸上写满了困惑。

那聒噪的广告还在继续,欢快的音乐和推销员亢奋的语调,与客厅里沉重得化不开的氛围形成了最尖锐、最荒诞的对比。这虚假的热闹,衬得现实的冰冷更加刺骨。

啪嗒。

一声轻响。是李建国。他再次按下了那个白色按键。干脆,利落。

屏幕瞬间熄灭。广告里那一家三口夸张的笑容和刺耳的噪音戛然而止。刚刚亮起的光明如同幻觉般消失,客厅重新被昏暗和寂静笼罩,只剩下电视屏幕中央那一点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红色待机光点,像一颗微弱的心跳,在黑暗中无声地证明着什么。

光明的骤来骤去,让整个空间陷入一种更深沉、更黏稠的安静。那虚假的热闹被掐灭了,但随之而来的,并非更深的绝望,反而像抽走了一层令人窒息的浮沫,露出底下沉静的、需要重新审视的现实。

李建国依旧垂着头,盯着手里那个小小的遥控器。许久,他才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没有看向妻子或儿女,而是越过他们,落在电视柜旁边靠墙立着的一个不起眼的塑料收纳盒上。那盒子有些旧了,里面大概装着一些螺丝刀、电池之类的杂物。

他撑着沙发的扶手,极其费力地站了起来。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佝偻。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一步一步地走到电视柜旁。每一步都仿佛耗尽了力气。他弯下腰,伸出手,目标却并非那个收纳盒,而是旁边地毯上那份被踩踏过、沾着灰尘和陶瓷碎屑的离婚协议书。

他弯腰捡起它。纸张发出轻微的、不祥的窸窣声。

王秀芬的身体瞬间绷紧了,眼神锐利如刀,死死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李小敏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恐惧地看着父亲的动作。

然而,李建国并没有看那份协议,也没有像预想中那样愤怒地撕碎它。他只是拿着它,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到客厅中央那张被掀翻又扶正、但桌面一片狼藉的茶几旁。他放下那份协议,然后,伸出微微颤抖的手,开始沉默地收拾。

他先是将那份刺眼的离婚协议书拿在手里,粗糙的手指抚平上面被踩出的褶皱,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专注。然后,在妻子和儿女震惊的目光注视下,他双手捏住纸张的两端,缓慢地、一下一下,将那份象征着决裂与终结的协议书,沿着折痕撕开。纸张撕裂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像某种旧日的桎梏正在被强行扯断。

他没有撕成碎片,只是将它撕成了几大块不规则的纸片。接着,他拿起其中一张较大的纸片,开始极其生疏地折叠。宽厚的手指显得异常笨拙,纸张在他手里倔强地翘起边角,但他异常固执,眉头紧锁,全神贯注地对付着那张纸。折痕歪歪扭扭,最终,一个丑陋、粗糙、甚至有些可笑的方盒子雏形在他掌心出现。那根本算不上一个像样的盒子,更像一个被强行捏合在一起的纸团,边角参差,形状怪异。

他放下这个丑陋的半成品,又拿起另一块纸片,继续重复那笨拙的折叠动作。客厅里只剩下纸张被反复揉捏、折叠发出的沙沙声。李小军好奇地凑近了一点,李小敏和王秀芬则完全僵住了,看着这个平日里连油瓶倒了都未必肯扶的男人,此刻以一种近乎自虐般的笨拙,固执地折着纸盒。

终于,一个勉强能看出是个方形容器、但四面漏风、歪歪扭扭的盒子出现在他粗糙的大手里。他拿起那个被坐得变形、沾满灰尘的遥控器,沉默地、小心翼翼地,将它放进了那个由离婚协议书折成的、丑陋不堪的纸盒里。

遥控器静静地躺在盒底,像一个被安置在破败摇篮里的弃儿。

李建国没有看任何人,只是低着头,捧着那个装着遥控器的纸盒,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向电视柜旁边的那个塑料收纳盒。他打开盒盖,里面果然杂七杂八地放着旧电池、螺丝、褪色的发票。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个纸盒放了进去,然后,轻轻盖上了塑料收纳盒的盖子。

咔哒。

一声轻响。盖子合拢。

他做完这一切,身体似乎更加佝偻了。他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妻儿,沙哑地、极其疲惫地吐出几个字,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见:

都……收拾收拾吧。

说完,他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向通往卧室的走廊。那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无比孤独,又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只剩下无尽的疲惫。

客厅里再次陷入寂静。王秀芬看着那个被合上盖子的塑料收纳箱,又看看地上剩下的协议书碎片和一片狼藉。她脸上那种荒凉的、带着死寂的笑意,慢慢地、慢慢地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复杂,有痛楚,有茫然,有挥之不去的疲惫,但眼底深处,似乎又有什么极其坚硬的东西,被那个丑陋的纸盒和男人笨拙的动作,轻轻撬动了一丝缝隙。她缓缓地蹲下身,没有去碰那个收纳箱,而是伸出手,开始默默地、一片一片地,捡拾地上散落的陶瓷碎片。动作很慢,却很稳。

李小敏抹了一把脸上冰凉的泪痕,扶着墙壁站起来。腿还有些发软。她看了看母亲沉默收拾的背影,又看了看墙角依旧有些害怕的弟弟。她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吸得肺部都有些发疼。然后,她也蹲了下来,不再去看那份协议的残骸,而是伸出手,开始收拾那些被掀翻踩踏的抱枕和坐垫,拍打着上面的灰尘。动作有些机械,却带着一种新生的、沉重的力量。

李小军看着爸爸消失在走廊深处的背影,又看看默默开始收拾的妈妈和姐姐。他吸了吸鼻子,小脸上的惊恐渐渐被一种懵懂的安心取代。他不再躲在墙角,也学着姐姐的样子,蹲下来,伸出小手,笨拙地去捡拾离他最近的一个滚落在地的沙发靠垫。

没有人说话。只有细碎的收拾声——捡拾碎片的轻微碰撞,拍打灰尘的噗噗声,挪动家具的摩擦声……在昏暗的客厅里交织。灰尘在从窗户透进来的最后一缕暮光里缓缓舞动,像一场无声的祭奠,也像一次沉默的重生。那个装着遥控器的、由离婚协议书折成的丑陋纸盒,静静地躺在塑料收纳箱的黑暗里,像一个被暂时封存、却并未被遗忘的秘密。它不再是一个随时会引爆的炸弹,更像一个警示,一个疤痕,一个关于这个家庭刚刚经历过的风暴、以及风暴后残骸中如何笨拙地寻找栖身之所的证明。

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而客厅里,收拾残局的声音,还在继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