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1页)
昏暗的老式居民楼里,灯泡接触不良,在头顶滋滋作响,将墙壁上渗出的水渍照得明灭不定,影影绰绰,像一张张沉默窥视的脸孔。
……十万块!一分不能少!
继妹苏媚尖利的声音在狭小的客厅里横冲直撞,刮得人耳膜生疼。她那张精心妆点的脸上写满了不耐烦和刻薄,苏晚,你想清楚了!是你那躺在医院半死不活的妈重要,还是你所谓的骨气值钱她下星期的治疗费,你掏得出来吗
就是!继母王美凤抱着手臂,斜倚在掉漆的木质门框上,新做的头发油光水亮,像个格格不入的异类。她嘴角耷拉着,吐出一个个冰冷扎心的字眼:傅家那种泼天的富贵,要不是人家承夜少爷现在……嗯,不方便,轮得到你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东西给脸就得兜着!
媚媚能看上秦家少爷,那是她的福气,也是我们苏家的运道!她目光刀子似的剜着站在角落阴影里的苏晚,现在秦家那边等着娶新娘子过门,时间紧得很!傅家那边也急,傅先生亲自开了口,就是冲个喜,给承夜少爷找个命硬的挡挡晦气。两全其美的好事,你还有什么不愿意这十万块,就是我们媚媚体恤你母女俩!
客厅正中的旧沙发上,父亲苏耀祖大口吸着劣质香烟,浑浊的烟气一团团喷出来,几乎将他那张写满市侩算计的脸孔吞没。烟灰簌簌落下,掉在看不出颜色的沙发巾上,他也不弹一下。眼睛始终盯着苏晚,浑浊的眼底是权衡利弊的冰冷。
签了吧!他掐灭烟头,不耐烦地敲了敲茶几上那张薄薄却重逾千钧的替嫁协议,晚晚,人得认命。你这命,能给家里换回十万块应急,让你妈多拖几天日子,也算尽孝了!难不成你真要眼睁睁看着她停药等死
一股冰冷的腥气,混杂着消毒水和绝望的味道,从记忆深处翻涌上来,那是她不久前逃离的重症监护室的气息。苏晚瘦削的脊背挺得很直,像一根绷紧到极限的弦,微微颤抖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细嫩的皮肉里,留下几个深红的月牙形印记,几乎要渗出血丝,才压下喉咙口那股翻涌的铁锈味。
她的目光扫过眼前这三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孔——虚伪刻薄的继母,自私冷漠的父亲,骄纵贪婪的继妹。每一次他们的逼迫,都如同钝刀子在割肉。
这令人窒息的一切,该到头了。
十万块,现在就打到医院的户头。苏晚的声音不大,语调平直得像一条死水微澜的河,没有一点活气,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穿透力,让客厅里嗡嗡的回音诡异地静默了一瞬。
苏媚眼中闪过一丝轻蔑的狂喜,王美凤也松了口气,嘴角那点虚假的弧度都没来得及收好。只有苏耀祖,浑浊的眼睛在她脸上探究地停留了一瞬,似乎想从那张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上挖出点什么别的情绪。
苏晚没有再说话,只是伸出微微发抖、却异常坚定的手,拿起了茶几上那张轻飘飘又重若万钧的纸。廉价的圆珠笔落在乙方签名栏,笔尖划破纸张发出沙哑的微响。苏晚。两个字,利落,干脆,带着斩断过去的锋利。
那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像割断了最后一根束缚她的绳索。
奢华而冰冷的巨大别墅,静得像一座精心打造的坟墓。
没有喧闹的宾客,没有祝福的喧嚣,只有身着统一制服、神情木然的佣人如幽灵般无声穿梭。空气里飘荡着若有似无的消毒水和昂贵香氛混合的怪异味道,压得人喘不过气。沉重的鎏金大门在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外界的所有光线和声息,也彻底将苏晚囚入这座名为傅家的金丝樊笼。
她被一个眼神刻板如精钢尺的管家引着,踩在厚实得吸走一切声音的波斯地毯上,走向二楼尽头的主卧。那里,住着她未曾谋面、据说已是植物人状态的丈夫。
推开门。
房间比想象中更大,也更空旷冷寂。巨大的落地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如同泼墨,沉甸甸压在心头。昂贵的白色地毯一尘不染,巨大的巴洛克式床上,繁复的雕花被阴影切割,显出几分冰冷的诡谲。空气净化器运行着细微的嗡鸣,像垂死之人微弱而规律的喘息。
而床上那个人,便是这一切冰冷奢靡的核心。
傅承夜安静地躺着,盖着松软的薄被,只露出一张轮廓深刻却过分苍白的脸。床头几盏错落的艺术壁灯将昏黄暖昧的光洒在他眉骨和鼻梁上,投下浓重的阴影,遮掩了真实的神情。他呼吸平稳悠长,眼睫像栖息在夜色里的鸦羽,一动不动。
乍一看,这确实像一个陷入永久沉睡的王子。
一个价值十万块的睡美人。
房间里唯一的装饰性活物——两个高大威猛、穿着黑西装如同雕塑的私人医护,像门神一样钉在靠近门口的位置,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审视和警告的意味,时刻锁定着苏晚这个闯入者。
管家微微躬身,声音平板得像念悼词:太太,承夜少爷需要休息,除了医护人员,任何人不得打扰他太久。您请自便。
自便两个字,带着毫不掩饰的疏离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话落,他便转身离开,轻微的关门声在过于寂静的房间内被放大,如同一个终结的句号。
室内只剩下苏晚,床上的植物人,以及那两个沉默而警惕的看守。
苏晚没有动。她的目光从门口那两个冰冷如雕塑的医护身上滑过,最后落在傅承夜那张沉静如水的脸上。空气净化器那低微的声响在死寂中异常清晰,规律,刻板。
一种近乎直觉的异样感,毒蛇般无声无息地缠绕上她的神经。那不是一个活死人该有的气息,太完整,太……刻意了像是某种精心营造的假寐。
她的目光掠过房间冰冷的角落,那里本该安置的无生命体征报警设备,位置有一丝极不自然的偏移。床脚边缘,昂贵的丝绒质地被压出一道极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褶皱,似乎不久前曾被什么不经意地蹭过。
伪装者能模仿呼吸,能控制眼皮的轻颤,能将一切生理反应伪装得完美无瑕。
唯独体温,是时间流逝最诚实的刻度。
苏晚踩着脚下昂贵却冰冷的地毯,一步步走向那张华美得令人窒息的大床,裙摆轻拂过地面。她无声地走到床边,目光落在傅承夜放在薄被外的手上。那是一只骨节分明、形状优美的手,因久不见光而显得格外白皙,甚至能看清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
她伸出手,指尖微凉,目标明确地探向他手腕内侧——靠近脉搏跳动的地方,皮肤也最薄。
微凉的指尖即将落下的刹那——
嗡!
口袋里的手机突然不合时宜地震动起来,在死寂的房间里发出微小的噪音,足以惊醒熟睡的旅人。
苏晚动作一顿。指尖离傅承夜腕上的肌肤只剩下不到一厘米的距离,几乎能感受到那下方若有若无的温热气息。
与此同时,一直安静如磐石的傅承夜,毫无预兆地、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左手食指的指尖。动作快如闪电,细微如蚊蚋振翅,眨眼间又恢复如初,仿佛只是神经末梢一次无意识的抽动。
快!但苏晚捕捉到了。
那绝不是植物人应有的偶然痉挛!更像是一种被强行压抑的本能反应——对危险的感知,对未知触碰的抗拒!
门口那两个一直如影子般的私人医护,原本漠然的视线瞬间转为鹰隫般的锐利,像两道无形的探照灯,牢牢锁定在她那只悬停的手上。
空气瞬间绷紧,凝滞如铅块。
苏晚眼中最后一丝微弱的迷茫,消失了。
心脏在胸腔里缓慢而沉重地搏动了一下,像是擂动一面蒙着厚布的鼓。
她没有收回手,反而在唇边勾起一个极其细微、近乎于无的弧度。平静,冷冽,带着某种洞穿谜题后掌控全局的笃定。
下一秒,她做出了一个让门口那两个守卫瞳孔骤然收缩的动作——苏晚身体前倾,猛地伸出左手!目标却不是傅承夜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