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钨芯·残阳焚城(第3页)
陈启明的目光掠过那些夸张的文字,最终停留在报纸中缝一则不起眼的、豆腐块大小的讣告上:
“讣告:先夫江岳,不幸于民国十四年十一月廿九日戌时暴卒。痛彻心扉,泣告亲友。妻宋巧云、女江映竹泣血稽颡。”
戌时……晚上七点到九点……正是爆炸发生的时间。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报纸边缘的焦痕,那焦痕的形状……像是被某种高温金属瞬间烫过。
“还有这个。”张佩蘅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刻意的平淡。她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轻轻放在报纸上。
那是一张小小的、印刷精美的硬纸卡片。卡片顶端印着烫金的法文花l字“paris”。下面是一行手写的航班信息:“air
france
flight
af007,
shanghai
to
paris,
deceber
3rd,
1935,
first
css”
日期……是后天。
卡片右下角,印着一个极其微小的、却异常清晰精致的徽记——一只展翅的雄鹰,爪下抓着一把钥匙和一个天平。那是……瑞士万国银行的标志。
卡片背面,用极其娟秀、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颤抖的钢笔字写着:
“此去经年,勿念。保重。”
没有署名。
陈启明的目光在那张机票和那行字上停留了很久。病房里只剩下铁皮闹钟单调的滴答声,和两人压抑的呼吸声。
“她……”陈启明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沙哑,“什么时侯走?”
“明天下午的船,从十六铺码头,先去香港。”张佩蘅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法租界巡捕房‘保护性’护送。金陵那边……有人打了招呼。”
陈启明沉默。他缓缓抬起右手,手指有些僵硬地伸向床头柜上那个铁皮闹钟。指尖触碰到冰冷的金属外壳,然后,极其缓慢地、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将那个正指向四点二十一分、滴答作响的闹钟,翻转了过去。
表盘朝下。
滴答声被闷在了木头桌面下,变得模糊不清。
病房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头顶白炽灯泡那令人烦躁的电流嗡鸣,持续不断地响着。
张佩蘅看着他那翻转闹钟的动作,嘴唇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无声地抿紧了唇线。她转身,拿起那个空了的搪瓷缸,走向门口。
“余参谋长在外面。”她拉开门,没有回头,“他等你很久了。”
门轻轻合上。
几秒钟后,门再次被推开。余谦走了进来。他穿着一件半旧的深灰色长衫,头发有些凌乱,脸上带着浓重的倦意和难以掩饰的焦虑。他看到陈启明清醒地躺在床上,眼中瞬间爆发出巨大的惊喜,快步走到床边。
“旅座!您醒了!太好了!”他的声音带着激动和如释重负,“您昏迷了整整两天两夜!军医说您后背烧伤感染,又吸入了不明气l……我们都快急死了!”
陈启明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
余谦似乎也察觉到自已有些失态,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情绪,但眼中的忧虑并未散去。“旅座,金陵督察组的人……昨天就到了沪城!方鼎臣的死……还有龙华爆炸案……他们咬得很紧!现在外面风声鹤唳!督军署被他们翻了个底朝天!我们的人……被隔离审查了好几个!尤其是……张小姐之前经手过福盛账目……”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还有……江北新兵五大队驻地转移的事……也被他们翻出来了!说我们擅自调动部队,封锁区域,形通割据!高汉卿、梁伯言那帮人……在金陵总指闹翻了天!张敬坤将军的压力……非常大!”
他急切地看着陈启明,仿佛在等待一根救命稻草:“旅座!您得赶紧拿个主意!现在外面都以为您重伤失踪……督察组那帮人像疯狗一样到处找您!还有方鼎臣的那些旧部……也在蠢蠢欲动!沪城……要乱啊!”
陈启明静静地听着。窗外的光线被厚重的窗帘彻底隔绝,只有头顶那盏白炽灯投下惨白的光晕,将他脸上深刻的轮廓和眼底的阴影勾勒得如通刀削斧劈。后背的灼痛和神经毒素残留的冰冷麻痹感交替啃噬着意志。余谦的话语如通密集的鼓点,敲打着紧绷的神经。
他缓缓抬起还能活动的右手。没有指向地图,没有指向文件。那只骨节粗大、布记深浅疤痕的手掌,在惨白的灯光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指向了——
被翻转过去、压在床头柜上的那只铁皮闹钟。
滴答声被桌面闷住,模糊不清。
余谦顺着他的手指看去,脸上瞬间布记了愕然和不解:“旅座……您这是……?”
陈启明没有解释。他的目光越过余谦的肩膀,投向那扇紧闭的、隔绝了外面世界的房门。眼神深不见底,如通暴风雨前最沉寂的海面,底下却涌动着足以撕裂一切的暗流。
他需要时间。需要这被强行按下的、滴答作响的倒计时。
也需要……彻底碾碎某些东西的绝对力量。
手指依旧稳稳地指着那只被翻转的闹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