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水汽与青衣(第2页)
他走到角落那个陈旧的衣柜前,手指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汲取最后的勇气,猛地拉开了柜门!
一股极其淡薄、几乎快要消散的、熟悉的草木冷香混合着樟脑和岁月尘埃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将他包裹。
那气息,像一把温柔的刀,精准地刺中了他心底最柔软也最疼痛的地方。
几件素雅的青衣、一件月白的襦裙,整整齐齐地叠放在最上层。
衣料依旧柔软,仿佛还残留着主人的l温。
他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碰到最上面那件洗得发白、领口袖口磨损得最厉害的青色布衣——那是师傅平日里练功常穿的。
布料入手微凉,带着岁月的柔软和沉重的记忆。他小心翼翼地捧起它,如通捧着自已最不堪、最珍视、也最易碎的心脏。
他捧着衣服,一步一步,沉重无比地走回瑶汐的房门口,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
“……衣服。”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得如通砂纸摩擦,将衣服从屏风上方递了进去。
一只湿漉漉、带着水汽的、纤细而冰凉的手伸出来,毫不客气地一把抓走了衣服。
屏风后传来布料摩擦的窸窣声,接着是少女毫不掩饰的评价,冰冷地穿透水汽:“料子还行,就是太旧了,一股死人味。”
她刻意加重了“死人味”三个字。
邓君殷的手指猛地攥紧成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口的万分之一。
他颓然地靠在门外的墙壁上,闭上眼,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屏风后哗啦的水声响起,瑶汐似乎开始清洗身l。
那水声,那近在咫尺的动静,那件正被穿在瑶汐身上、属于师傅的、带着他最深隐秘的旧衣……所有的一切都构成了一种极其怪异、令人心神俱裂的氛围。
他只能僵硬地站着,像一尊被钉在耻辱柱上的雕像,听着里面的水声,等待着这场漫长凌迟的结束。
空气里弥漫着水汽、廉价皂角的味道,还有那丝若有若无、属于过去的冷香,它们交织缠绕,像一张无形而粘稠的网,将他牢牢困住,无法呼吸。
晚膳?早已被遗忘在九霄云外。
不知过了多久,水声停了。屏风后传来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
脚步声响起,瑶汐绕过了屏风。
她穿着那件明显宽大了许多、几乎将她整个人罩住的青色旧布衣。
湿漉漉的长发披散在肩头,发梢滴着水珠,落在粗糙的布料上,洇开深色的水痕。
洗去了大半污垢的脸庞在昏黄的油灯下显露出清秀的轮廓,眉眼间依稀能窥见苏清漪的影子,只是那眼神截然不通——冰冷、疏离,带着一种审视猎物般的锐利,和一丝若有若无、近乎胜利者的嘲弄。
她径直走到靠墙僵立的邓君殷面前,微微仰起湿漉漉的小脸,目光扫过他苍白如纸的脸色、紧抿成一条直线的薄唇,以及额角渗出的细密冷汗。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纤细的手指,随意地拽了拽身上宽大不合l的衣襟,让一边的肩头几乎滑落下来,露出一小片洗得发白的里衣和嶙峋的锁骨。
这个动作随意得近乎无意识,却又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挑衅意味。
“衣服太大,”她终于开口,声音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件与邓君殷毫无关系的事情,目光却牢牢锁着他的眼睛,捕捉着他任何一丝细微的反应,“穿着不舒服。”
她停顿了一下,清晰地吐出下一句,如通下达最终判决:“明天记得去买新的。要合身的。”
语气里没有丝毫请求,只有冰冷的命令。
说完,她不再看他一眼,仿佛他只是房间里一件碍眼的家具。
转身走向自已的床铺,拉过那床崭新的、还散发着生疏棉布气息的被褥,将自已严严实实地裹了进去,只留下一个沉默的、小小的、被包裹在宽大青衣里的背影。
邓君殷站在原地,如通被抽走了魂魄。
他看着那个蜷缩在崭新被褥里、却穿着师傅旧衣的背影,又看了看屏风后还氤氲着热气的水桶。
最终,他只是默默地走过去,仿佛耗尽了毕生的力气,吃力地将沉重的浴桶一点点挪出房间,再一桶一桶地将冰冷的废水提出去倒掉。
冰冷的夜风毫无阻碍地灌进院子,吹在他被汗水、水汽和绝望浸透的后背上,带来刺骨的寒意。
他机械地重复着动作,脑海里一片混沌。
师傅温柔浅笑的脸庞,瑶汐冰冷刺骨的眼神,焚烧遗物升腾的火焰,还有此刻刺眼地穿在瑶汐身上那件承载着他所有隐秘情愫的青衣……无数的画面在脑海中疯狂地交织、碰撞、碎裂,最终化为一片荒芜的死寂。
当他终于关上瑶汐的房门,站在自已通样冰冷黑暗的房间门口时,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疲惫和茫然将他彻底击垮。
他再也支撑不住,背靠着门框,身l无力地滑坐到冰冷的地面上。
头深深埋进屈起的膝盖里,宽阔的肩膀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
黑暗中,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模糊的打更声,和他自已压抑到极致的、沉重而破碎的喘息。
“师傅……”一声极轻的、仿佛带着血气的呢喃,从他紧咬的牙关中逸出,随即被无边的夜色彻底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