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1页)
洁白的病房里弥漫着消毒水与绝望混合的气味,每一下都扎得人心头发慌,那是心电监护仪发出的单调蜂鸣。林冬叔叔费力地呼吸着,每一次都像破旧风箱在拉扯,蜡黄枯瘦的手死死攥住我的手腕,几乎要嵌进肉里。
陈默……咳咳……答应叔叔……雪儿……雪儿不懂事……就交给你了……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布满血丝,护着她……帮她把公司撑起来……给她……给她个家……别让她摔着……
这是我父亲的救命恩人,也是把我从建筑工地的水泥灰尘里拉出来,送进大学课堂的人。他的嘱托,于我而言重如泰山。我看着一旁哭成泪人、妆容糊成一团、眼神里带着刺人叛逆的林雪,心里沉甸甸的,像压了一块冰冷生铁。
叔,我答应您。喉咙干得发紧,每个字都重逾千斤,我会照顾她,尽我所能。
叔叔如释重负般猛地一颤,那只紧攥着我的手骤然失去了所有力量,软软地滑落下去,重重砸在纯白的床单上。床边林雪霎时爆发出的尖锐痛哭刺穿了病房的死寂。我把视线转向窗外,阴沉沉的天空压得很低,那一片灰色沉甸甸的,几乎要倾倒下来,将这一切彻底吞没。
新婚那天,窗外飘着细密的冷雨,沙沙作响,敲打着婚礼大厅的玻璃幕墙。空气里浮动着昂贵香水的甜腻和一种无形的隔膜。我穿着剪裁合体的定制西装,林雪身上的手工蕾丝婚纱价值连城,她面无表情地站着,与我隔着社交礼仪般的距离。闪光灯闪烁不停,宾客们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目光交织在我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掂量和好奇——一个寒门出身的穷小子,一朝攀上枝头做了林氏的驸马爷。他们的眼神像细密的针,无孔不入。林雪始终高昂着下颌,目光偶尔落在我身上,也冰冷得像淬了冰的刀刃。
回到属于我俩、却感觉不到半分暖意的公寓,气氛压抑得如同凝固的凝胶。林雪赤着脚踩在昂贵的波斯地毯上,忽然站定,转过身,毫无预兆地将手中紧握着的水晶高脚杯狠狠砸在我脚边的地板上!刺耳的碎裂声在过分宽敞安静的空间里炸开,猩红的酒液如同新鲜的血,迅速洇开一片狼藉。
她精致的下巴抬得更高,眼神锐利得像刚磨好的刀锋,直直剜着我:陈默,你给我听清楚!我爸临终糊涂了说的话,不代表我真的需要你!这个婚,我是一千一万个不乐意!声音尖利,每个字都像投石机甩出的石块,你给我记着!最多一百次!我忍你这种人的上限,就一百次!
我沉默地看着脚边酒红色的污迹在地毯绒毛上缓慢扩张的形状,那片不规则的不祥色彩,仿佛某种昭示。过了片刻,我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好。你记得数。一百次。
五年。
日升月落,斗转星移。我将自己彻底燃烧在林氏集团。无数次彻夜通明办公室里彻夜不熄的灯火,是陈默熬红双眼伏案演算的印记;一个个被咖啡续命的漫长夜晚,我面对着堆叠如山的报表与复杂数据模型,推演着企业的每一次险棋;在每一个决定生死的谈判桌上,我犹如一头被逼到绝境、却仍要带领羊群的孤狼,在资本猎手的环伺中,一寸一寸地撕咬着每一分可能的胜算。
林氏集团这艘曾经只在本地港口缓慢航行的小型舰船,在我的掌舵下,义无反顾地冲向了风急浪高的省域深海,吨位从十亿激增至百亿,船体覆上了属于行业巨头坚硬的金属装甲。
林雪呢她坐在由我亲手打造、被无数人仰望的董事长座位上,轻松享受着我为她打下的每一片江山所带来的极致荣光。媒体头条上她的名字熠熠生辉,闪光灯记录下的永远是她自信飞扬、掌控一切的女强人姿态。公司里,她的每一次情绪波动都足以引发一场小型风暴。
而我选择习惯沉默。那本普通的牛皮记事本,一直静静躺在我的抽屉底层。每一次林雪毫无理由的暴怒、当众不留情面的羞辱、或者将文件砸在我身上……当那种熟悉的、冰冷的液体或者纸张擦过皮肤时,我都只是默默走向我的办公桌,拉开那个从不锁上的中间抽屉,拿出本子,翻到属于林雪的那一页,用黑色墨水笔,在那个不断增加的数字序列末尾,平静地添上庄重的一道——第一百条线段的起点已经写好,像命运的倒计时刻痕,无声地靠近终点。
直到那一天。
那天,林氏刚刚成功拿下省内最大的科技地产项目,一个足以彻底奠定我们龙头地位的重磅合同。香槟塔在奢华庆典大厅璀璨的灯光下折射出虚幻的光晕,悠扬的小提琴声流淌在空气中。衣香鬓影之间,林雪挽着付书的手臂,像花蝴蝶一样穿梭在宾客之中。付书回来了,带着海归精英的镀金光环,和她年少时倾尽所有的痴恋。三个月,她几乎彻底消失在公司视野里,沉浸在他们过往重温的世界中。公司事务积压如山,我的压力已经濒临临界点。
我正被几位重要的合作方代表围着交流项目细节,试图用专业和诚恳稳住他们对林雪近期懈怠的不满。就在气氛稍缓之际,一个略带油腻浮夸的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带着一种刻意的熟稔:
陈总哦,不好意思,习惯了,陈总‘助理’哎呀,这没什么不好。付书端着酒杯,踱到我们这个小圈子里,脸上挂着那种在名利场中练就的、近乎完美的、却毫无温度的笑意。他目光扫过我身后几位面色不豫的合作方代表,显然也读懂了他们的潜台词。
项目顺利交割当然好,不过嘛……他拖长了语调,酒杯轻轻碰了碰我的杯沿,眼神瞟向远处林雪那边,嘴角勾起一个微妙的弧度,这公司毕竟姓林。林雪当年出国前就很有魄力了。现在不过是出去‘交流交流’,找找灵感。核心还在嘛,下面的人按部就班,总不会出错的。那声下面的人被他清晰地吐出,像在砧板上随意切开一块肉。
我感觉自己后背的肌肉似乎绷紧成一块钢板,血液涌上太阳穴,突突地跳。我的视线越过付书那张令人反胃的假笑面孔,锁定在不远处林雪身上。她正与宾客含笑碰杯,付书的话显然也清晰地传入了她的耳朵,她听到了,却没有丝毫表示。反而,在与我的目光相遇的刹那,她嘴角似乎隐隐牵起了一抹若有若无的冷笑,甚至带着一丝……得意
几乎在同时,一只端着水晶香槟杯的手,姿态优美地送到了付书嘴边,是他的。林雪不知何时已经走了过来。付书顺势就着她的手啜饮了一口,两人的姿态亲昵得如同一张刺目的广告画。林雪甚至没看我一眼,只对付书娇嗔道:书呆子,说那么多话不累啊我们跳舞去!她的语调轻松雀跃,仿佛刚才付书口中那个无足轻重的下面的人与她毫无干系。那一声书呆子叫得又软又糯,是这五年婚姻里我从未听到过的腔调。
冰冷刺骨的寒意顺着我的脊椎向上攀升。周遭的一切都模糊了,宴会厅的人声鼎沸、悠扬的弦乐、香槟冒出的气泡,都化作隔膜的背景音,只剩下他们两人旁若无人的身影和付书那句带着笑的核心还在。
宾客们交换着复杂而微妙的目光。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带着香槟甜腻的空气仿佛凝固的铅块,沉沉压入肺腑,随即缓缓吐出。没有一丝停顿,我动作沉稳地放下手里的香槟杯,杯底接触桌面时发出轻微而脆弱的碰撞声。没有再看那对舞池中旋转的男女一眼,我转身,平静而果断地离开了这片虚幻繁华的漩涡。
庆典的喧嚣还在脑中嗡嗡作响,第二天一早,总裁办公室就上演了一场盛大的迁怒。
厚重的门被秘书战战兢兢地推开一丝缝隙,我手上抱着几份紧急处理文件正要进去签字。林雪冰冷的声音像淬了毒的冰凌,直接砸在我准备抬起的脚前:废物!你们商务部都是吃干饭的!
她精致的面孔在怒火中扭曲,昂贵的真皮座椅都被她拍得闷响连连。面前站着的商务部总监面如死灰,双手垂着,不住地微颤。显然,一个关于资金回流延迟的问题处理未能达到林雪的标准——或者说,这只是一个她寻找发泄的完美借口。付书安静地坐在沙发上,跷着腿,慢条斯理地翻阅着一本财经杂志,仿佛办公室里这场风暴与他隔着一道透明的墙。
林董,这个项目外部付款确实有特殊情况,银行方面……总监试图解释。
银行银行!林雪猛地站起身,几步跨到巨大的落地窗前,又猛地转身,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几乎要戳到总监的鼻子,公司供你们吃供你们穿,出了事就知道推给外部我养你们干什么!一帮寄生虫!她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僵在门口的我,那眼神里的憎恶赤裸裸地,如同在看一堆碍眼的垃圾。还有你!她的炮火毫无征兆地转移到我身上,杵在那儿是根桩子吗你这个‘特助’就是摆设手下的人没一个顶用的!真不知道当初我爸看上你什么!没了林家给你这碗饭,你这种乡下来的,早饿死在哪条臭水沟里了!
每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心脏最深处,带着一种要把人尊严彻底踩进泥里的恶毒。办公室落针可闻,总监脸色惨白,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付书合上杂志,发出一声刻意的轻响,抬眼看向我,镜片后的眼睛里,是毫不掩饰的、带着优越感的冰冷嘲弄。
我握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一阵尖锐的刺痛顺着神经蔓延开来。但这股疼痛却带来了一种诡异的清醒。五年来累积的负重、委屈和忍耐,在这一刻被这恶毒的言语彻底点燃,化为一种冰冷的决绝。
血液似乎在耳中鼓噪,我强迫自己松开拳头,手指慢慢松弛下来。脸上凝固着一种超脱了愤怒的表情,眼神甚至没有丝毫晃动。我甚至没有再看林雪那张因暴怒而狰狞的脸。只是平静地、如同执行一项既定程序般,转身,径直走向那张属于我的、低调沉实的办公桌,发出轻微声响地拉开了那个我无比熟悉的抽屉。牛皮笔记本封面的触感温厚却冰凉,在指尖划过。
在一片死寂和数道含义各异的目光注视下,办公室只剩下纸张摩擦的细微声响,以及钢笔笔尖在厚实纸张上划过的、清晰到令人心悸的摩擦声。在第一百条横线的末端,那道崭新的黑色线痕落了下去,笔直、锐利、带着一种宣告终结的绝对力量。
我把笔帽仔细盖好,发出一声轻微的、清脆的扣合声。然后,从容地将笔记本合上,轻轻放回抽屉深处。整个办公室的空气如同被瞬间抽空,冰冷凝固。
林董。我的声音平稳得如同平湖静水,不起一丝波澜,您的第一百次。
林雪显然还没完全反应过来这个词背后所蕴含的全部意义,她依旧被自己的盛怒支配着,眉头紧锁,嘴角扯着凌厉的弧度。
我的下一句话斩断了她所有的怒火:
基于我对您父亲的承诺已经履行完毕。现在,我向您提出辞职,并递交离婚申请。我将那两份早已准备好、此时方才拿出的一份厚厚的辞职报告和一份格式严谨的离婚协议书,整齐地放在林雪那张宽大、冰冷、象征着总裁权柄的红木办公桌上。纸张的边缘精确地对齐桌面的纹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切割姿态。
说完,甚至没有等待她可能存在的、任何形式的爆发或质问。我微微颔首,动作标准得如同一个设定好的机器,随即转身,步履稳定地朝着办公室门外走去。皮鞋踩在地毯上发出的沉闷声响,每一次落脚都像一下一下敲打在命运的鼓点上。
身后,传来林雪终于回过神后那声嘶力竭、饱含难以置信与狂怒的尖叫:陈默!你敢——!
我甚至没有慢下脚步一秒。那声尖叫和付书骤然站起的凳子摩擦声,被厚实的总裁办公室门板重重地关在了身后,连同我曾经付出全部青春与心血构筑的这座名为林家的空中楼阁。
办公室外,人事部和法务部的几位核心负责人早已沉默地等候着。看到我出来,他们相互交换了一个果断的眼神,没有多余的言语,迅速跟随在我的身后,一行人沉默而高效地穿过惊诧的办公区走廊,径直走向电梯。
当电梯门终于在我面前沉重地合拢,狭小空间里只有电子指示屏跳跃的数字和机械运转的嗡鸣时,我紧绷的肩背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丝。
这片刻的真空,足以将我胸腔里滚烫的岩浆稍稍冷却成坚硬的岩石。
……
默哥,我们……真的都跟着您走!
对!这破地方早受够了!林董现在……唉!
技术数据库核心模块的权限都在我手里。加密备份已完成,随时可以切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