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页)
一点麻烦那堵冰冷诡异的记忆之墙,绝不仅仅是麻烦。它像一个巨大的、不祥的问号,悬在我和亡夫林国栋之间十二年的时空之上。那些被我刻意忽略的、关于他死亡的模糊细节,此刻如同沉船碎片,在记忆的深海里幽幽浮现:警方语焉不详的意外结论,现场那辆扭曲得不成样子的轿车残骸,以及他临出门前,那个欲言又止、眼神复杂得让我心慌的拥抱……他当时想说什么那眼神里,除了惯有的温柔,是否还藏着某种……诀别
寂静像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淹没房间。小满在梦中不安地抽动了一下。我深吸一口气,无声地起身,赤脚踩过冰冷的木地板,走向工作室尽头那个常年上锁的老式文件柜。钥匙插入锁孔,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最底层抽屉被拉开,里面没有文件,只有一个落满灰尘的深蓝色帆布工具包,样式老旧,是林国栋生前做地质勘探时用的。我把它拿出来,沉甸甸的,带着灰尘和陈旧帆布的气息。
打开搭扣,里面没有地质锤和罗盘,只有一些零散的、我从未真正理解其用途的古怪物品:几块刻着无法辨识符号的黑色石头,冰凉刺骨;几卷缠绕整齐的、颜色各异的金属细丝,闪烁着微弱的哑光;还有一本用厚实牛皮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笔记本。我的心跳莫名加速。以前只当是他搞研究的奇怪爱好,从未深究。此刻,在惨白的月光下,这些物件却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神秘和沉重。
我的手指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解开了牛皮纸上系着的细绳。笔记本的封面是硬质的深褐色皮革,没有任何文字,只有触摸上去才能感觉到一些细微的、仿佛用利器刻划上去的凹凸纹路。翻开内页,纸张已经有些发黄变脆。映入眼帘的是林国栋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字迹,比平时的工整签名要潦草、急促得多,笔锋带着一种压抑的力量感,墨水的颜色也深浅不一,显然不是一次写就。
芮,如果你看到这些……说明我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原谅我,原谅我一直以来的隐瞒。我们的‘家族手艺’,你所理解的‘修改记忆’,远非表面那么简单。那不是编织,不是修补……那是在‘封印’。用记忆作为容器,封锁那些……不该存在于世的‘东西’。
那东西……我们称之为‘噬忆兽’。它无形无质,以纯粹的记忆和情感为食。尤其是那些强烈的、痛苦的、被遗忘的……它们是它最甜美的饵料。它潜伏在人类集体记忆的深渊里,像暗流。我们的‘丝线’,本质是提取自身高度凝练的记忆能量,以它为引,编织成‘茧’,将那些即将溃散逸出的、可能吸引‘噬忆兽’的危险记忆碎片包裹、隔绝、沉入意识的最底层……我们不是裁缝,芮。我们是守墓人。埋葬那些会引来灾祸的‘尸骸’。
代价……远比你知道的沉重。每一次‘封印’,消耗的不只是我们当下的记忆清晰度,更是我们自身作为‘容器’的‘壁障’。我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道封印。当‘容器’过于虚弱……或者封印物过于强大……‘噬忆兽’就能循着那泄露的‘饵料’气息……找到缺口。
我……可能接触到了不该接触的东西。在一次‘封印’委托中……那记忆太过古老,太过黑暗,像活着的深渊……它……它在反向侵蚀我!我感觉它在我的意识里留下‘标记’……它在呼唤‘噬忆兽’!芮,我听到了……那种空洞的、啃噬灵魂的声音……就在我的脑子里!
唯一的办法……用我所有的‘存在感’,我全部的记忆和情感作为最后的‘茧’,把它封死在我这里!连同我自己!彻底遗忘!遗忘我!遗忘关于我的一切!这是唯一的屏障!只有这样,它才不会顺着我的‘存在痕迹’,找到你们!找到小满!抹掉我!芮!求你!抹掉关于我的所有!保护小满!永远……别试图唤醒我!
字迹到了最后几行,已经近乎疯狂,力透纸背,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绝望和决绝。墨迹被大滴大滴晕染开的地方,像是被泪水打湿的痕迹。
我死死攥着这本薄薄的笔记本,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纸张粗糙的边缘硌着掌心,带来细微的疼痛,却远不及心中翻江倒海的冰冷和恐惧。那些潦草的字句像烧红的烙铁,一个字一个字地烫在我的视网膜上,烫进我的灵魂里。
噬忆兽……封印……容器……代价……抹掉……保护小满……
原来如此!原来他那些年眼底挥之不去的疲惫和隐忧,并非只是工作的辛劳!原来他那些对我能力的欲言又止,藏着如此惊天的秘密!原来他的死……根本不是什么意外!他是将自己作为最后的祭品,连同那个可怕的东西,一起封进了永恒的遗忘!
而我……而我做了什么!
白天!就在白天!我竟然试图去撬动他用自己的生命和存在设下的最后封印!为了小满那撕心裂肺的哭喊!我像个莽撞的傻瓜,用自己那点可怜的力量去撞击他燃尽一切筑起的堤坝!那堵冰冷坚硬的记忆之墙……那是他燃烧自己灵魂设下的屏障!而我……我竟然在试图破坏它!
4
噬忆兽现
一股冰冷的战栗瞬间从脚底窜上天灵盖,头皮阵阵发麻。恐惧,巨大的、灭顶的恐惧攫住了我。我猛地抬头,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那无边的黑暗里,正潜伏着某种无形的、以记忆为食的恐怖存在,被我白天的鲁莽举动所惊醒,正循着那泄露的一丝缝隙,贪婪地嗅探而来!寂静的房间里,只剩下我粗重而急促的喘息声,像破旧的风箱。
就在这时——
叮铃铃!叮铃铃!
工作室外间那部老旧的座机电话,骤然发出刺耳欲裂的尖叫!铃声在死寂的深夜里炸开,如同鬼魅的嚎哭,狠狠撕破了房间里的凝滞!我被惊得浑身一抖,笔记本差点脱手掉落!
心脏狂跳着砸向喉咙口。这么晚了……会是谁
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踉跄着冲到外间。惨白的月光透过百叶窗缝隙,在地板上投下几道冰冷的栅栏。那部暗红色的老式电话机,在月光下像一个不祥的活物,机身随着每一次尖锐的铃声疯狂震颤。
我深吸一口气,一把抓起沉重冰凉的听筒,声音干涩紧绷:喂哪位
听筒里,只有一片死寂的、令人窒息的空白。
喂说话!我的声音提高,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几秒令人发疯的沉默后,一个极度惊恐、扭曲变调的女声猛地从听筒里爆了出来,带着哭腔和电流的杂音,刺得我耳膜生疼:
苏……苏老师!是我!张、张淑芬!救救我!救救我!我的脑子……我的脑子空了!!是张太太!她白天刚来过!全没了!威尼斯……水巷……我初恋……那个男人……全都没了!像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挖走了!一片空白!只有……只有那种被啃过的……又冷又空的……洞!好可怕!苏老师!你对我做了什么!你……
她的声音骤然中断,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紧接着,听筒里传来一阵极其怪异的声音——不是忙音,不是断线。那是一种……细微的、粘腻的、仿佛无数细小的口器在同时吮吸、啃噬某种无形之物的声音!滋滋…沙沙…还夹杂着一种空洞的、非人的满足呜咽!
啊——!!!
张太太最后一声凄厉到非人的惨叫,如同濒死野兽的哀嚎,猛地刺穿听筒!随即,咔嚓一声脆响,像是骨头被硬生生折断的声音!接着,便是彻底死寂的忙音。
嘟…嘟…嘟…
冰冷的忙音单调地重复着,像丧钟的余韵。我僵硬地握着听筒,听筒冰冷的塑料外壳紧贴着我的耳朵,寒意却一路冻到了骨髓深处。张太太那声戛然而止的、充满极致恐惧的惨叫,还在我的耳腔内疯狂回荡,与那诡异的啃噬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幅令人毛骨悚然的声波地狱图景。
噬忆兽!
这个词如同烧红的烙铁,猛地烫在我的意识里!它来了!真的来了!被我白天试图撬动林国栋封印的愚蠢行为……吸引过来了!它嗅到了泄露的饵料气息!而张太太……她脑子里那段被我覆盖过的、关于威尼斯水巷和初恋的混乱记忆,成了它降临后的第一顿美餐!那啃噬的声音……那被掏空的恐惧……
哐当!
听筒从我完全失去力气的手中滑落,重重砸在硬木地板上,发出一声空洞的巨响,在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我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控制不住地往下滑,巨大的恐惧和冰冷的自责像两只铁钳,死死扼住了我的心脏和喉咙,几乎让我窒息。
我害了她!是我害了张太太!
就在这巨大的恐惧和自责几乎要将我淹没的瞬间,卧室方向,突然传来一声惊恐到极点的尖叫!
啊——!!!
是小满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