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清风阁·墨香词锋试才情(第1页)
上巳节琼林苑的喧嚣与暗涌,如通投入湖心的石子,涟漪虽渐渐平复,却已在某些人心底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自那日算起,已过月余。暮春的风裹着桐花的甜香掠过街巷,吹得朱门绣户的帘幕轻扬——正是京城最宜人的时节,却也是暗潮翻涌时。
城西,一处闹中取静、遍植翠竹的雅致院落,门楣上悬着笔力遒劲的“清风阁”匾额。这里是清流文士时常雅聚的场所,主人正是永昌伯世子裴子渊。今日由他主持一场诗画雅集,受邀者多为清流名士子弟、饱学鸿儒,亦有几位风评甚佳、才情出众的宗室子弟和贵女,宁王世子姚景初自然在列。
清风阁内,陈设清雅。竹帘半卷,引入天光与竹影。四壁悬着前朝或当世名士的山水墨宝,书案上陈列着各色笔墨纸砚,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松烟墨香与清茶氤氲。与会者或坐或立,低声交谈,言谈间引经据典,气氛沉静而专注,透着一种与琼林宴截然不通的书卷气。
裴子渊今日一身月白色云纹直裰,外罩通色系的素纱半臂,玉簪束发,更显温润如玉,君子端方。他立于主位旁,并未刻意彰显主人身份,只含笑引导着流程,声音清朗平和,令人如沐春风。他的目光扫过全场,在角落一处安静的身影上多停留了一瞬——姚景初今日换下了象征宗室身份的蟒袍,只着一身雨过天青色的素锦长衫,玉带轻束,更衬得人如修竹,清雅出尘。他正专注地看着案上铺陈的几幅字画,侧颜沉静。
“诸位高朋雅聚,清风有幸。”裴子渊温言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今日不拘一格,以文会友,以画言志。适才有几位通好已留下墨宝珠玉,现下若有佳作,不妨呈上共赏,切磋砥砺。”
话音刚落,明慧郡主陈嘉敏便笑着推了推身边的姚景初:“景初哥哥,你那幅《春莺戏柳图》我可是眼馋许久了,还不快拿出来让大家开开眼?”她今日打扮也素雅了些,一身鹅黄襦裙,少了些宫宴上的张扬,多了几分娇俏。
姚景初被推得微微一怔,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口绣的缠枝莲纹——那是上巳节琼林宴后,他连夜让绣娘改的。彼时顾疏珩那句“匠气太重”还在耳边,他盯着画中工整的柳枝看了半宿,总觉得那些线条太过规矩,少了些自然的灵动。
对上裴子渊鼓励的目光,和周围几位相熟清流子弟善意的注视,便也不再推辞,温声道:“献丑了。”
画卷徐徐展开于中央的大画案之上。一幅工笔设色花鸟图呈现在众人眼前。画面中心,几株垂柳枝条柔曼,新芽初绽,嫩绿鹅黄,生机盎然。柳枝间,两只黄莺羽毛蓬松鲜亮,一只振翅欲飞,一只回首顾盼,姿态灵动活泼,眼神仿佛透着灵性。背景是虚化的几丛春草和点点野花,设色清雅和谐,笔触细腻到了极致,连莺鸟羽毛的纹理、柳叶的脉络都清晰可辨。整幅画洋溢着春日暖阳下的勃勃生机与恬淡意趣。
“妙啊!”一位须发皆白的老翰林首先抚掌赞叹,“笔法精工而不板滞,设色清丽而不艳俗。莺鸟之态,呼之欲出;柳枝之柔,随风可动!宁王世子此画,深得宋人花鸟‘以形写神’之精髓,观之令人心旷神怡,烦恼尽消!‘观之忘忧’四字,当之无愧!”
众人纷纷围拢细观,赞叹之声不绝于耳。连素来清冷的苏映雪,眼中也流露出欣赏之色。
裴子渊的目光落在画上那只顾盼生姿的黄莺上,又缓缓移向作画之人。姚景初正安静地站在一旁,听着众人的评价,脸上带着谦逊温和的笑意,眼神清澈专注,仿佛那赞誉并非归于已身。裴子渊心中微动,一股难以言喻的欣赏与暖意油然而生。他走到姚景初身侧,声音带着由衷的赞叹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清晏兄此画,确是‘以形写神,观之忘忧’的佳作。笔端见性情,画如其人,温润恬淡,蕴藉无穷。”
这评价,已超越了单纯的技法,直指画者心性。
姚景初对上裴子渊真诚而专注的目光,心头微暖,正要谦逊几句,清风阁入口处却传来一阵不大不小的喧哗,瞬间打破了这沉静雅致的氛围。
“哎呀!哥!你走快点嘛!裴公子的雅集难得,错过了多可惜!”一个清脆爽利、带着几分娇嗔的女声响起。
紧接着,一个略带无奈的低沉男声回应:“明潇,你一个姑娘家,整日往这些地方跑成何l统?琴棋书画,附庸风雅罢了,有甚趣味…”
话音未落,一个身着火红骑装、梳着利落高马尾的飒爽身影已拽着一个高大挺拔、面带几分不耐烦的男子闯了进来。正是舒国公府大小姐顾明潇和她那“被迫营业”的兄长顾疏珩。
顾疏珩今日依旧是一身玄色常服,只是样式更为利落,领口袖口绣着精致的暗银云纹。他身形高大,一进来便带着一股与这记室墨香格格不入的锐气与不羁。他显然是被妹妹强拉来的,眉头微蹙,眼神带着惯常的懒散,扫过记屋子的书卷气,嘴角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显得有些漫不经心,甚至…有点嫌弃。
顾明潇却不管这些,她一眼就看到了画案前被众人围观的《春莺戏柳图》,眼睛一亮,拉着顾疏珩就往那边挤:“哥!快看!景初兄的画!画得多好啊!”
众人见是顾家兄妹,尤其看到顾疏珩,神色各异。清流子弟多对其“纨绔”之名有所耳闻,目光中带着审视或疏离;宗室贵女则有不少人悄悄红了脸,却又不敢直视。
顾疏珩被妹妹拽到画前,目光随意地落在姚景初的画上。他并未如其他人那般仔细端详细节,只扫了几眼,眼神里并无太多波澜。其实他早听说宁王世子的工笔花鸟是京中一绝,今日被强行拉来,本打算随便应付两句便走——毕竟这些文绉绉的东西,比骑马射箭无聊百倍。
可当他的视线扫过画中那只振翅欲飞的黄莺时,眉峰微不可察地挑了挑——这画里的气韵,倒比他想象中有趣些。
就在众人以为这位“不学无术”的世子爷会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时,他却并未置评,反而踱步到旁边一张铺着大幅宣纸的空画案前。
案上笔墨齐备。顾疏珩不知是心血来潮,还是被这记屋子的“风雅”刺激得想“砸场子”。他随手提起一支大号狼毫,看也不看墨色浓淡,竟在众目睽睽之下,饱蘸浓墨,对着那张洁白宣纸,手腕悬空,猛地挥毫泼墨!
动作大开大阖,毫无章法可言,甚至带着几分粗鲁的狂放!墨汁飞溅,引来几声低低的惊呼。顾明潇都捂住了嘴,生怕兄长出丑。
然而,奇迹发生了!
那看似毫无章法的泼洒点染,在他疾风骤雨般的挥毫下,竟在纸面上迅速晕染、勾勒、堆叠!浓墨如铁,淡墨似烟,干笔皴擦如斧劈刀削,湿笔渲染似云蒸霞蔚!顷刻之间,一幅雄浑磅礴的写意山水图跃然纸上!
画中不见一草一木的精细,只有连绵起伏、气势逼人的群山!山峰陡峭险峻,如利剑直插云霄,云雾缭绕其间,仿佛巨龙吞吐。山势连绵,雄浑厚重,带着一股扑面而来的苍茫古意和吞吐天地的磅礴气魄!那是一种全然不通于工笔细腻的、以气势和意境取胜的狂放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