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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山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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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第2页)

她把你送下来,包扎了一下她胳膊上被树枝刮破的口子,就急急忙忙回山上了!她说……村支书顿了顿,压低声音,她说怕山上出事,一刻也不敢耽搁。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我!顾不上医嘱和眩晕,我挣扎着爬起来,不顾一切地冲出医院,雇了辆最快的拖拉机往许灵山赶。

越靠近山脚,那不祥的预感就越发浓重。太安静了!死寂!连鸟雀都噤了声。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令人作呕的尘土和机油味,还有……一种焦糊味。

当我终于跌跌撞撞爬上那个熟悉的山坡时,眼前的世界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撕裂、揉碎!

许冬临的老屋,连同那片她精心打理的菜园,消失了。只剩下一片焦黑的、冒着缕缕青烟的废墟和散乱的瓦砾。而更令人灵魂颤栗的是——就在老屋倚靠的山体上,一个巨大、狰狞、如同地狱入口般的深洞,赫然张开!山,被挖空了!巨大的挖掘机如同钢铁怪兽,在洞内轰鸣着,挥舞着铁臂,每一次落下都带下大片山石泥土,发出沉闷而绝望的巨响。尘土遮天蔽日,将残存的绿色彻底吞噬。

我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地,头上的伤口传来阵阵剧痛,却远不及心头的万分之一。眩晕和尘土让我视线模糊,我徒劳地在一片狼藉中搜寻,嘶喊着她的名字,声音被机器的咆哮无情碾碎。

许冬临,不见了。

就在我昏迷在病床上的这两天里,在我无法守护在她身边的时候,那片她誓死守护的山林,连同她自己,被彻底地、粗暴地碾碎了。

愤怒、悔恨、绝望……像冰冷的岩浆在血管里奔涌。我终究没能守住她,也没能守住她视为生命的山。纱布下的伤口渗出血,混着滚烫的泪,砸在脚下这片被撕裂、被玷污的土地上。

后来领导告诉我,就在我离开后不久,上面下了死命令,工期不能再拖。他们趁着夜色……做了工作。至于许冬临去了哪里没人说得清。有人说她激烈反抗被强行带走了,有人说她看着被推倒的老屋和开始挖掘的山体,一言不发地转身走进了深山,再也没人见过。

我不是许冬临,我曾经那么努力,却终究没能真正理解她守护的到底是什么。但在这一刻,站在这个吞噬了她家园和过往的巨大伤口前,听着山风呜咽着穿过那个空洞,感受着脚下大地的颤抖和绝望——那深入骨髓的痛楚、被连根拔起的愤怒、以及面对庞然之力碾压时的无力感,像冰冷的钢针,穿透了七年的时光阻隔,狠狠扎进了我的灵魂深处。我终于,在撕心裂肺的痛楚中,触摸到了她灵魂的一角。

此后的七年,我像着了魔。工作辞了,家也很少回。我用尽了所有力气去寻找许冬临的下落,像大海捞针,一次次失望,又一次次启程。同时,我近乎偏执地开始补那个洞。

当然,个人的力量面对那样的创伤何等渺小。我买来树苗,一株一株,艰难地种在洞口边缘松散的土坡上;我背着沉重的箩筐,从远处一筐一筐运来相对肥沃的土壤,填在树苗根部;我挖渠引水,小心地浇灌它们。年复一年,风雨无阻。看着那些倔强的树苗在创伤的边缘挣扎着活下来,一点点抽出新绿,试图缝合那道丑陋的伤疤,成了我活下去的唯一慰藉。

...七年时光,树苗已渐成小树,在洞口投下斑驳的绿荫。尘土似乎也落定了一些。

改变来得无声又巨大。山外喧嚣的机器轰鸣,在某天清晨彻底沉寂。不久,带着不同使命的机械和人群开了进来。政策变了。许灵山巨大的伤口被认定为需要紧急修复的伤疤。专业的队伍开始用更高效的方式覆盖、重塑这片创伤。效率远非我七年笨拙的坚持可比。

我站在自己种下的、已然成活的小树林旁,看着那些大型机械小心翼翼地铺设、栽种。官方的负责人找到我,语气带着程式化的敬意,提及我那些早期自发的生态恢复努力,并询问是否需要后续配合。我摇摇头,没说话。

一种奇异的平静笼罩着我,像山间终年不散的薄雾,底下却压着冰冷的、未曾熄灭的炭火。

我终于明白了许冬临——

她或许在昨天走的,或许在今天走的,又或许会在未来的某一天走。换句话说,她或许早应该走了,但在后来的某一天也会再度回来,但是回来的还会是她吗我并不清楚

但这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当推土机碾过老屋地基,当第一铲撕裂山的胸膛,扬起的尘土里,就已经混进了她的一部分。那个倚着门框、眼神漫过林海的她,那个灶膛火光映着侧脸、带着我在湖边辨认水鸟的她,已经碎了。剩下的,无论是一具沉默离开的躯壳,还是一个消失在密林深处的背影,都只是碎片。山体可以覆盖,伤痕可以被新绿涂抹,但那道口子,永远在那里。遗憾,也永远在那里,填不平。

官方的工程浩大而有序。他们带来了更好的土壤,更科学的树种,更先进的固坡技术。我早年种下的树苗,被更年轻、更整齐的树苗包围、取代,显得格格不入,像不合时宜的旧物。它们的存在,似乎只是为了证明这里曾有过一次笨拙的、个人的徒劳抵抗。

我静静地看着这一切。愤怒像一块沉入深潭的石头,不再翻腾,却坚硬地沉在心底。平静是水面,倒映着忙碌的景象,冰冷无波。

山上的洞,有人填了。

但我的许冬临不见了。

山的许冬临,也不见了。

别人,来了。

没有告别,也不需要告别。在官方的工程全面铺开、彻底接管这片土地的那天清晨,我最后一次拂过自己最早种下的那棵如今已显老态的树苗粗糙的树皮,然后转身,沿着那条曾经无数次走上来的小路,离开了许灵山。或许我也不知道我应该去哪里了,这茫茫的天地间仿佛也没有了我的归处,可是我依旧会在看得见山的地方远远眺望着。

山上的花开了又谢,燕子不断离去又不断归来。在又一次燕子归来,冻结的泉水又开始缓缓流淌的时候,又一个春天到了。

山上的新绿是官方的绿,整齐,茂盛,生机勃勃。风吹过林梢,发出统一的、悦耳的沙沙声。我站在山脚,抬头望去。巨大的创口被绿毯覆盖得严严实实,几乎看不出曾经的狰狞。

山风卷起新叶,翻飞着,像无数只陌生的手在挥舞。

许冬临——

你回来了吗

如果你飞远了,请你记得,我永远会在这空山等待你的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