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1页)
一、失语的惊鸿
意识回笼时,指尖触到的是冰凉的玉簪,耳畔是细碎的丝绸摩擦声。林薇猛地睁开眼,雕花描金的青铜灯盏悬在头顶,昏黄的光晕里浮着无数尘埃,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陌生的熏香,甜腻中带着几分陈旧的沉闷。
这不是她的出租屋。
她挣扎着想坐起身,却发现身体软得像没骨头,锦被从肩头滑落,露出藕荷色的襦裙领口。周围瞬间响起一阵抽气声,几个穿着粗布衣裳的侍女慌忙跪伏在地,头埋得极低,连呼吸都放轻了。
醒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带着沙哑的威严。林薇循声望去,见一位身着玄色长袍的老者正捻着胡须打量她,眼神里有审视,有怜悯,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他的长袍下摆绣着暗纹,腰间系着青玉带钩,虽已年迈,脊背却挺得笔直,一看便知是宫中重臣。
她张了张嘴,想说这是哪里,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更诡异的是,老者说的话音节古怪,平仄拗口,像某种从未听过的方言,每个字都带着古老的韵味,连在一起却完全听不懂。她试着调动声带,只能发出微弱的气音,像被风吹过的芦苇。
果然是个哑女。老者叹了口气,声音里的失望清晰可辨。侍女们的肩膀又垮了几分,有人偷偷抬眼瞥她,目光里带着同情。为首的侍女约莫十五六岁,梳着双丫髻,见她望过来,慌忙低下头,耳尖却微微泛红。
林薇这才惊觉,自己身上的不对劲远不止环境。她抬手抚上脸颊,指尖划过细腻得近乎透明的肌肤,触到眉骨时,能感觉到那天然的弯月弧度;抚到唇瓣,是饱满温润的形状,连自己都能想象出此刻唇色嫣红的模样。这不是她的脸——她的脸上有熬夜长的痘印,眼角有笑起来才显的细纹,而这具身体,细腻得像上好的羊脂玉,仿佛一碰就会留下痕迹。
侍女们扶她下床时,她透过铜镜的碎片看清了全貌。那铜镜打磨得并不算光亮,边缘却镶嵌着细密的银纹,映出的人影带着朦胧的光晕。镜中女子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青丝如瀑,仅用一支白玉簪松松挽着,几缕碎发垂在颊边,衬得脸蛋白皙如瓷。眉是远山含黛,未经描画却天然秀美,眼若秋水横波,瞳仁比常人更黑更亮,像盛着一汪深潭,只是此刻盛满了惊恐与茫然。鼻梁秀挺,唇线清晰,明明是极美的容貌,却因为那双毫无神采的眼睛和紧抿的唇,显得格外清冷疏离。
褒氏女,从今往后,你便是宫中之人,当谨言慎行。老者又说了一长串话,林薇只能捕捉到褒宫几个模糊的音节。她被侍女引着穿过回廊,朱红的廊柱上雕刻着繁复的云纹,廊下悬挂着青玉风铃,风吹过时发出清脆的响声。庭院里的古柏枝繁叶茂,投下斑驳的光影,石板路上长着薄薄的青苔,踩上去微微发滑。这一切都透着古朴庄重,却让她心慌得厉害,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夜里她躺在雕花大床上,锦被柔软却冰冷。床榻是紫檀木所制,雕刻着缠枝莲纹样,帐子是月白色的纱罗,绣着细碎的银线花纹。窗外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咚——咚——两声,悠远而沉闷,一声又一声,敲得人心头发紧。她蜷缩起身子,眼泪无声地滑落。她想念二十一世纪的空调,想念手机里循环播放的歌,想念妈妈做的番茄炒蛋,想念和朋友在夜市撸串的烟火气。这里的一切都太安静,太陌生,那些穿着古装的人眼神里的探究和怜悯,像细密的针,扎得她浑身不自在。
因为听不懂语言,也无法回应,所有人都认定她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女。侍女们每天给她梳妆打扮,换上华美的衣裳:有石青色的曲裾深衣,领口袖边绣着翟鸟纹;有粉色的襦裙,裙摆缀着珍珠流苏;还有玄色的披风,边缘镶着白狐毛。她们为她梳理长发,编出各种精巧的发髻,插上金玉簪钗,却很少与她交流。她像个精致的人偶,被安置在这座幽深的宫殿里,看着日升月落,云卷云舒,却始终找不到归属感。她试过用手势比划,想询问回家的路,可侍女们只是茫然地摇头,然后更加小心翼翼地伺候她,仿佛她是易碎的琉璃。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渐渐学会了从人们的表情和动作中猜测意图。侍女端来食盒时摸摸肚子,她便知道是该吃饭了;有人指着窗外飘雪的天空,给她披上厚披风,她便明白是提醒她添衣。只是那份深入骨髓的孤独,却与日俱增。她常常坐在窗前,望着天上的流云发呆,想着是不是自己加班猝死,才来到了这个奇怪的地方。直到有一天,她在庭院里看到一株熟悉的月季,粉白的花瓣在风中轻轻摇曳,和她出租屋楼下种的那株一模一样。那一刻,她再也忍不住,蹲在花前失声痛哭,压抑许久的委屈和思念汹涌而出,哭得浑身颤抖。双丫髻的侍女远远站着,手里拿着帕子,眼圈也红红的,却不敢上前打扰。
二、幽王的目光
入宫半月后,林薇第一次见到了这座宫殿的主人。
那天她正被侍女簇拥着在花园里散步,园中的秋菊开得正盛,黄的、白的、紫的,争奇斗艳。忽然听到一阵整齐的脚步声,伴随着铃铛清脆的响声,那是礼制规定的天子仪仗声。侍女们瞬间跪了一地,将她护在中间。她茫然地抬头,只见一群身着玄色朝服的人簇拥着一个中年男子走来,男子脚下的鞋履踩在石板路上,发出沉稳的声响。
那男子约莫三十多岁,身材高大,穿着绣着龙纹的玄色长袍,十二章纹在衣摆上清晰可见,腰间系着玉带,悬挂着玉佩,行走时发出叮咚的碰撞声。他面容算不上俊美,额头饱满,下颌线条分明,却自有一股威仪。他的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的人群,如同鹰隼俯瞰大地,最终落在了唯一站着的林薇身上。
四目相对的瞬间,林薇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艳。那目光毫不掩饰,带着审视,带着好奇,像在欣赏一件稀世珍宝。她被看得浑身不自在,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脸颊微微发烫,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袖。
这便是褒国送来的女子男子开口,声音低沉洪亮,虽然依旧听不懂内容,但语气中的威严让人心生敬畏。身旁的老者连忙躬身回话,腰弯得像虾米,说着说着,还不时朝林薇这边瞥一眼,眼神里带着几分讨好。
男子缓步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打量她。他的目光从她微蹙的眉头滑到紧抿的唇瓣,从垂在身侧的纤细手指扫到裙摆上绣着的缠枝纹。林薇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气和熏香混合的味道,那是一种沉稳的木质香气,让她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他的龙纹袍角几乎要扫到她的鞋面,她能看到他腰间玉带的精致纹样。
抬起头来。男子的声音更近了,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林薇犹豫了一下,还是缓缓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他的眼睛很深,像藏着一片海,此刻正专注地看着她,那目光里有探究,有欣赏,还有一丝她读不懂的复杂情绪,像是看到了什么稀有的珍宝,又带着几分对未知的审慎。
他伸出手,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似乎想触碰她的脸颊。林薇下意识地偏头躲开了,动作快得连自己都惊讶。周围的空气瞬间凝固,侍女们的身子抖得更厉害了,连老者的脸色都白了几分,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男子却笑了,那笑容冲淡了他眉宇间的威严,多了几分随和。倒是个有性子的。他收回手,对老者说了句什么,然后转身离开了。龙纹袍角在风中扬起,留下一阵淡淡的香气。
直到那一行人走远,侍女们才敢抬起头,一个个脸色苍白,看向林薇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后怕。双丫髻的侍女扶着她的胳膊,手还在微微发抖。林薇却还愣在原地,刚才那个男子的目光,像一道惊雷,在她沉寂已久的心湖里掀起了涟漪。
从那天起,那个男子——后来她才知道,他是这周王朝的天子,周幽王——来得越来越频繁。他总是带着酒和点心,坐在她对面的矮榻上,一边喝酒,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他喝的酒装在青铜爵里,泛着琥珀色的光泽,点心是精致的米糕和蜜饯,放在漆盘里,琳琅满目。林薇虽然听不懂,但能感觉到他语气中的放松和愉悦,不像初见时那般威严。
他会给她带来各种新奇的玩意儿:会唱歌的玉鸟装在鎏金笼子里,叫声清脆婉转;流光溢彩的琉璃珠是西域进贡的珍品,在阳光下能折射出七彩光芒;绣着金线的披风衬得她肌肤胜雪,连侍女们都露出羡慕的眼神。他会笨拙地拿起点心递到她嘴边,手指偶尔碰到她的唇瓣,他会像被烫到一样缩回手,看着她犹豫着吃下,然后露出满足的笑容,眼角的细纹都舒展开来。他会指着窗外的景色,兴奋地说着什么,春天的新绿,夏天的繁花,秋天的红叶,冬天的白雪,虽然她依旧听不懂,但会配合地露出好奇的表情,这时他便会说得更起劲。
有一次,他带来一把古琴,琴身是桐木所制,上面刻着古朴的纹路。他亲自弹奏起来,指尖在琴弦上跳跃,琴声时而悠远空灵,像山谷中的清泉;时而激昂澎湃,像战场上的号角。林薇听得入了迷,她看着他专注的侧脸,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那一刻,她忽然觉得,这个古代的天子,似乎也不是那么可怕,他也有这样温柔专注的一面。
她开始期待他的到来。他的出现,像一束光,照亮了她在这座深宫中的孤寂生活。她会提前坐在窗前等他,看到远处玄色的身影便心跳加速;会在他来时露出浅浅的笑意,虽然依旧无法说话,但眼神里的依赖和亲近,他似乎感受到了。他来时会带着笑意,离开时脚步也轻快许多。
他待她越来越温柔。会在她冷的时候,亲手为她披上披风,指尖不经意划过她的脖颈,带来一阵战栗;会在她不小心被石阶绊倒时,紧张地扶起她,检查她有没有受伤,眉头紧锁,直到确认她没事才松开;会在她望着月亮发呆时,默默地陪在她身边,递给她一杯温热的桂花酒,酒液甜香醇厚,暖了胃也暖了心。
林薇的心,在不知不觉中沦陷了。她开始不再那么想念现代的生活,开始习惯这里的节奏,习惯身边有他的陪伴。她知道他们之间隔着语言的障碍,隔着时空的距离,可那份悄然滋生的情愫,却让她无法抗拒。她会在他弹琴时偷偷看他,会在他说话时认真盯着他的嘴唇,会在他离开后对着空荡的房间发呆。
她开始尝试学习这里的语言。她跟着侍女们学简单的词语,水饭冷热,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模仿;跟着幽王说话的口型练习,他说月亮,她便跟着说月……亮,声音细若蚊蚋。虽然进步缓慢,但幽王每次听到她发出模糊的音节,都会露出惊喜的笑容,眼睛亮得像星星,然后耐心地教她发音,一遍又一遍,从不厌烦。
日子在平静中流淌,林薇渐渐褪去了初来时的惶恐和不安,脸上也多了几分生气。她会在看到盛开的花朵时露出微笑,会在听到悦耳的鸟鸣时侧耳倾听。只是她依旧不会像其他女子那样开怀大笑,不是不想,而是心里总有一份疏离和茫然,像一层薄薄的雾,让她无法真正融入这个时代。幽王似乎并不在意,他总说,她安静的样子,比任何笑容都动人。他说这话时,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让林薇的心像被羽毛轻轻拂过,暖暖的,痒痒的。
三、烽火戏诸侯
深秋的风带着寒意,吹得宫苑里的梧桐叶簌簌落下,铺了一地金黄。林薇裹紧了身上的狐裘披风,站在廊下看着庭院里的落叶发呆。幽王最近似乎很忙,常常隔好几天才来一次,每次来都带着一身疲惫,眉宇间锁着愁绪,喝酒也喝得更凶了。她不知道朝堂上发生了什么,只能在他来时,默默地为他斟酒,用温热的手覆上他冰凉的指尖。
这天傍晚,幽王又来了,脸上却带着一种异样的兴奋,像是孩子找到了好玩的把戏。他拉着林薇的手,不由分说地带着她往宫外走去。他的手掌宽大而温暖,紧紧握着她的手,传递着一种让她安心的力量。侍女们惊慌失措地跟在后面,却被幽王喝止了,他只想和她单独相处。
跟我来,带你去看个好东西。他的声音里带着笑意,虽然林薇只能听懂几个字,但能感受到他的喜悦像要溢出来。她被他拉着,一路穿过寂静的宫道,宫道两旁的宫灯已经点亮,昏黄的灯光映着两人的身影。他们登上了高高的城楼,城楼的台阶陡峭而漫长,他一直紧紧牵着她的手,偶尔回头看她,眼里满是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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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楼上寒风凛冽,吹动了她的发丝和裙摆,猎猎作响。她往下望去,只见城墙下灯火通明,士兵们铠甲鲜明,手持戈矛,整齐地站在那里,铠甲在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远处的天际线一片漆黑,只有几颗疏星在寒空中闪烁,像洒落在黑丝绒上的碎钻。
你看那里。幽王指着远方,对她说着什么,语气里满是期待。林薇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远处的山峦上,矗立着一座高高的土台,土台上似乎有火光在跳动,像黑暗中的一点萤火。
忽然,幽王一声令下,城楼上的士兵们忙碌起来。很快,火把被点燃,熊熊燃烧的火焰在夜风中跳跃,将城楼照得如同白昼,火光映在幽王的脸上,让他看起来格外兴奋。紧接着,远处的烽火台也燃起了火光,一点、两点、三点……很快,连绵的烽火沿着山脉蔓延开去,像一条火龙,在漆黑的夜里格外醒目,将半边天都染成了橘红色。
林薇看得目瞪口呆,她从未见过如此壮观的景象。烽火在夜空中明明灭灭,映照着幽王兴奋的脸庞。他紧紧握着她的手,在她耳边大声说着什么,虽然听不懂,但她能感受到他的激动,他的指尖都在微微颤抖。城楼上的风很大,吹得她耳朵生疼,可她却舍不得移开目光,这景象壮美得让人忘记了寒冷。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了隐约的马蹄声和人语声,像沉闷的雷声从远方滚来。林薇循声望去,只见黑暗中出现了无数火把,像一条流动的星河,正朝着城楼的方向赶来。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她能看到士兵们疲惫的身影,他们铠甲上沾着尘土,显然是长途奔袭而来;能听到战马的嘶鸣和兵刃碰撞的声音,还有士兵们急促的喘息声。
成千上万的士兵聚集在城下,为首的几位将领翻身下马,动作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踉跄,他们跪在地上,朝着城楼上的幽王齐声呼喊,声音里带着焦急和忠诚,震得空气都在颤抖。可当他们看清城楼上只有幽王和她,并没有什么敌军,也没有战乱的痕迹时,脸上都露出了茫然和困惑的表情,像被泼了一盆冷水。
幽王却哈哈大笑起来,他指着城下的士兵,对林薇说着什么,语气里满是戏谑,像在炫耀自己的恶作剧成功了。林薇看着那些士兵疲惫的面容,他们的盔甲上结着寒霜,眼睛里布满血丝,显然是接到警报后日夜兼程赶来的。他们眼中的困惑渐渐变成失望,像燃尽的灰烬,心里忽然涌起一阵不安,像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闷闷的。
就在这时,她听到一位将领愤怒地大喊了一声,虽然依旧听不懂,但那语气中的愤怒和失望却清晰可辨,像闷雷在耳边炸响。而他喊出的那个词,那个音节,像一道惊雷,在林薇的脑海中炸开——褒姒!
褒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