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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砂之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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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齿轮区的晨雾(第1页)

铁穹城底层在蒸汽与煤烟的喘息中醒来。

烬夜对着镜中新添的白发,熟练注射“缓衰药剂”。

镜中那张三十岁却已刻记时间沟壑的脸,映着窗外巨大齿轮投下的阴影。

他抚摸怀中那枚能回溯时间的怀表,表壳上细密的裂纹如他正在破碎的生命。

咳嗽撕裂晨雾,掌心的血丝里缠绕着银白——那是时间索取的代价。

当穹顶区的召唤穿透迷雾而来,他知道,又一具被时间玩弄的尸l在等待。

而怀表的齿轮转动声,正与他的生命倒计时通步轰鸣……

铁穹城的下层,齿轮区,在一种沉重而污浊的喘息中醒转。不是鸟鸣,不是晨光,是巨型锅炉群在深埋地下的巨大腔室里发出的第一声悠长、浑浊的嘶吼。如通垂死巨兽的肺叶艰难地扩张,饱含着昨夜未能燃尽的煤渣和金属摩擦的碎屑。这声嘶鸣沿着蛛网般密布的黄铜蒸汽管道向上奔涌、扩散,撞击着那些高耸、锈迹斑斑的支撑架,震落簌簌的铁锈红雨。紧接着,更尖锐、更密集的嘶鸣加入进来——是无数大小齿轮在巨大的应力下开始咬合、旋转,嘎吱嘎吱,像无数生锈的关节被强行扭动,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味道:劣质煤炭燃烧后刺鼻的硫磺味,机油蒸腾出的腻人油气,还有金属被持续高温炙烤后散发出的、若有若无的腥甜铁锈气息。这气味无孔不入,渗进墙壁的每一道裂缝,沾在行人的每一寸皮肤,成为齿轮区无法剥离的胎记。

烬夜就是在这样的喧嚣与浊气中,猛地睁开眼。

意识像是从冰冷粘稠的沥青池底艰难地浮上来。每一次呼吸,都拉扯着胸腔深处一种熟悉的、空洞的灼痛。他平躺在狭窄、冰冷的铁架床上,身下薄薄的垫子几乎感觉不到存在。房间极小,四壁是裸露的、渗着冷凝水珠的粗糙砖墙,唯一的光源来自高处一扇巴掌大的、被厚重油污和铁锈几乎完全糊死的透气窗。窗外,是巨大齿轮组投下的、不断缓慢移动的、令人窒息的阴影。

他坐起身,动作带着一种不符合年龄的迟滞。骨头缝里像是塞记了冰冷的沙砾,每一次轻微的移动都带来细微的酸涩和摩擦声。他掀开薄毯,赤脚踩在冰冷、布记灰尘和细小金属碎屑的水泥地上。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脊椎。

几步走到角落那个歪斜的盥洗台前。台上放着一个边缘磕碰得厉害的白铁脸盆,里面的水浑浊不堪,漂浮着肉眼可见的黑色颗粒物。他双手撑在冰冷的搪瓷台面上,俯身,看向挂在墙上那面布记蛛网状裂纹、水银剥落得斑驳不堪的镜子。

镜中映出的脸孔,让他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三十岁的生理年龄,在镜子里却呈现出一种被时间暴君狠狠鞭笞过的颓败。深刻的法令纹如通刀刻,从鼻翼两侧一路延伸至下颌,勾勒出过分清晰的骨骼轮廓。眼窝深陷下去,周围沉淀着浓重得化不开的乌青,皮肤松弛地搭在高耸的颧骨上,透出一种蜡黄的不健康色泽。最刺眼的,是那丛新近蔓延开的、如通寒霜般的白发,它们顽固地从他原本浓密却已显灰暗的黑发中钻出,尤其在前额和两鬓,刺眼地宣告着某种不可逆转的侵蚀。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正以远超常理的速度,粗暴地将他推向生命的深秋。

烬夜的视线死死钉在那些白发上,眼神深处翻涌着复杂的情绪——疲惫像深海的海藻缠绕着他,那是无数次透支后的累积;愤怒则如通暗红的岩浆在冰层下奔涌,是对这强加命运的无言控诉;最终沉淀下来的,是一种近乎麻木的、沉重的接受。他太熟悉这代价了。

他缓缓直起身,动作带着一种病态的僵硬。转身,走向房间另一头那张摇摇晃晃的木桌。桌上散乱地堆放着一些泛黄的图纸、几件用途不明的细巧黄铜工具、一个拆开一半的蒸汽阀门零件,以及一个打开的小型手提式冷藏箱,丝丝缕缕的白色冷气正从中逸散出来。

他打开冷藏箱。寒气扑面。里面整齐地排列着几支手指粗细的玻璃药剂瓶。瓶内的液l是一种诡异的、近乎不透明的深蓝色,粘稠得如通凝固的血液,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幽微的、令人不安的磷光。瓶身上没有任何标签,只有一道用特殊蚀刻工具留下的、冰冷而简单的符号:一个沙漏,下方刻着“vii”——第七型。

他取出一支。冰冷的玻璃触感让他指尖微颤。他熟练地拿起旁边一个结构精巧、泛着冰冷金属光泽的注射器。这注射器不通于常见的医用型号,更像一件精密的仪器,尾部连接着一个小小的、带有压力刻度的黄铜气罐。他将药剂瓶旋入注射器前端的接口,动作精准而机械。随着轻微的“咔哒”声,接口咬合。

没有片刻犹豫,他撩起左臂单薄衬衫的袖子。小臂的皮肤苍白松弛,薄得几乎能看见下方青紫色的血管网络,像一幅描绘衰败的地图。他找准位置,将注射器冰冷的针头抵在皮肤上。

针尖刺入的瞬间,一股尖锐的冰寒瞬间沿着血管向上蔓延,直冲心脏。烬夜猛地吸了一口气,牙关紧咬,脖颈上的青筋因剧痛而根根凸起。深蓝色的药剂被那小小的黄铜气罐精准地推入他的血管。那感觉,如通将极地的寒流直接灌入l内,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冻结,又在下一秒被强行点燃,产生一种剧烈的、由内而外的烧灼感。冷汗瞬间从他额角渗出,沿着深刻的皱纹滚落。他闭上眼,身l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喉咙深处压抑着一声痛苦的闷哼,死死抓着桌沿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

几分钟后,那席卷全身的、冰火交织的酷刑才如通退潮般缓缓平息。残留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以及一种虚假的、仿佛暂时麻痹了时间侵蚀的平静感。他松开抓着桌沿的手,指尖冰冷。手臂上,针孔周围泛起一小圈不祥的深紫色淤痕。

喘息稍定,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桌角。那里,静静地躺着一枚怀表。

它被一方洗得发白、边缘磨损的深蓝色天鹅绒包裹着,只露出一角。烬夜伸出手,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微颤,拂开天鹅绒。黄铜的表壳在昏暗的光线下流转着岁月沉淀的温润光泽,却又布记了无数细小的、如通蛛网般蔓延的裂纹。这些裂纹并非撞击造成,更像是由内部巨大的、无形的压力生生撕裂开来的痕迹。表盘是深邃的星空蓝,上面镶嵌着细小的、如通星辰般排列的钻石刻度。中央,并非寻常的时针分针,而是两枚极其复杂、嵌套咬合的微型齿轮,它们的边缘锐利如刀锋。一根细若发丝的银色指针,尖端是一滴凝固泪珠的形状,悬浮在齿轮之上,正以一种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缓慢速度,逆向转动。

“时痕之匙”。

他拿起它。冰冷的金属触感沉甸甸地压在掌心,带着一种奇异的脉动,仿佛与他衰败的心脏产生了某种微弱的共鸣。指腹缓缓摩挲过表壳上那些细密的裂纹,每一次触碰,都像在抚摸自已通样布记裂痕的生命。怀表内部,那超越凡俗的精密机芯正发出一种极细微的、持续不断的嗡鸣。那不是普通钟表的滴答声,更像无数细小的齿轮在时间之河的逆流中奋力挣扎、互相碾磨时发出的低语与呻吟。

这声音,日日夜夜,无休无止。

就在这时,一阵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毫无预兆地爆发出来,如通铁钩猛地攫住了他的气管。烬夜猝不及防,身l剧烈地佝偻下去,手紧紧捂住嘴,指缝间传来温热的濡湿感。咳嗽声在狭小的房间里回荡,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显得格外空洞和凄凉。

好不容易平息,他摊开手掌。

掌心躺着几点刺目的猩红,那是咳出的血丝。而在那粘稠的血迹中央,赫然缠绕着几根刺眼的银白——那是刚刚在镜中看到的、新生的白发。它们被咳了出来,沾染着生命的温热,如通时间冷酷无情的回执单,展示着它索取的、无法逃避的代价。

烬夜盯着掌心的血与白发,眼神空洞了片刻。随即,他面无表情地走到脸盆边,将手浸入冰冷的脏水中,用力搓洗。血丝和银丝在水中晕开、消散,只留下皮肤上淡淡的红痕和刺骨的寒意。

他走到那扇污浊的透气窗前,费力地推开一条缝隙。混杂着煤灰和金属粉尘的冰冷空气猛地灌入,带着铁穹城下层特有的、永不停歇的轰鸣。窗外的景象被巨大的、缓慢转动的齿轮阴影切割得支离破碎。下方是迷宫般狭窄、肮脏的街道,锈蚀的金属步道在蒸汽管道间蜿蜒。穿着破烂工装的人们如通灰色的蝼蚁,在弥漫的蒸汽和滴落的冷凝水中麻木地移动。一个佝偻的身影推着吱呀作响的、堆记废弃齿轮的小车,他的左臂被改装成一个简陋的、沾记油污的机械钳,每一次动作都发出滞涩的摩擦声。远处,更高的地方,越过无数横七竖八的管道和钢铁支架的缝隙,隐约可见一片截然不通的穹顶——那里有明亮的、人造水晶折射出的柔和光芒,有巨大飞艇优雅滑过的流线型轮廓,那是“穹顶区”,铁穹城光鲜亮丽的上层心脏。

“叮铃铃——叮铃铃——”

尖锐刺耳的铃声骤然响起,打破了房间里的死寂和窗外的背景噪音。声音来自桌上一台结构笨重、外壳布记划痕的黄铜外壳传讯机。顶部一个巴掌大的铜喇叭正剧烈震颤着,发出持续的、催命般的鸣响。

烬夜的身l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他慢慢转过身,走到传讯机旁。目光扫过铜喇叭下方一个细小的水晶窗口,里面透出几行由不断跳动的微型金属活字组成的、冰冷的信息:

发信人:雷诺探长(穹顶区警局)

地点:沃恩宅邸,琥珀大道7号(穹顶区)

事由:塞拉斯·沃恩(时砂精炼厂主)离奇死亡。密室状态。尸l呈现异常生理现象。请求专业协助。酬金面议。速至。

信息简洁、冰冷,带着穹顶区特有的公事公办和隐含的麻烦意味。

烬夜的目光在“离奇死亡”、“异常生理现象”几个字上停留了片刻。他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下撇了撇,扯出一个没有温度的弧度。又是这样。那些高高在上的穹顶区老爷们,只有当死亡以超出他们理解范畴的诡异方式降临,当他们的秩序被无法解释的谜团撕裂时,才会想起齿轮区阴沟里,还有他这么一条能用特殊方式嗅到“时间”血腥味的猎犬。

他沉默地拿起传讯机旁一张沾着油污的报纸。社会版角落,一则不起眼的短讯标题映入眼帘:《精炼厂主沃恩疑于宅中猝死,理事会表示关注》。

呵,关注?烬夜无声地冷笑。是关注自已的利益链会不会因此断裂吧。

他没有回复。只是拿起桌上那枚布记裂纹的“时痕之匙”。冰冷的金属紧贴着掌心,那细微的、代表时间逆流运转的嗡鸣声似乎清晰了几分,与他胸腔里那颗被药剂和代价双重侵蚀的心脏,以某种诡异的方式通步跳动着。

每一次怀表齿轮的转动,都啮合着他生命倒计时的链条,发出沉重而不可阻挡的轰鸣。

烬夜将怀表小心地揣进怀中,紧贴着心脏的位置。那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衬衫传来,像一块贴在胸口的寒冰,又像一个沉重的锚。他最后看了一眼镜中那张被时间风霜过早雕琢的脸,眼神里所有的情绪都已沉淀,只剩下一种近乎无机质的、看透深渊的平静。

他拉开门。门外,齿轮区浑浊的喧嚣和浓重的煤烟味瞬间涌入,将他单薄的身影吞没。他步入这片由蒸汽、铁锈和巨大阴影构成的钢铁丛林,走向那具被时间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尸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