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掌心里的炭火(第1页)
康熙二十二年,夏。紫禁城像一口烧得滚烫的铜锅,连一丝风都吝于施舍。殿角的冰鉴化得飞快,只余一缕似有若无的凉气,混着殿外焦躁的蝉鸣,搅得人心烦意乱。
胤祉六岁。
他与大学士马奇对弈,乌木棋盘上楚河汉界,杀伐之气无声流淌。
一个碎步趋进的小太监,身形压得极低,像只贴地游走的猫,悄无声息地凑到李德全耳边。那嗓音被暑气与畏惧一并蒸过,又黏又细:“李谙达,钟粹宫递了话……六阿哥烧得滚烫,已经唤不应了。太医院说是暑热外感,可几剂药下去,热症反倒愈演愈烈,全无降势。”
李德全侍立在御座侧影里,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将拂尘的尾梢,几不可察地摆了摆。
小太监便如得了赦令,噤声躬身,倒退着又融进了殿角的阴影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胤祉执着一枚黑子的手,在棋盘上方,凝滞了一瞬。那枚冰凉的云子,此刻竟有些压不住指尖的微颤。
胤祚。
他五岁的六弟。
心头那口无形的丧钟,越过前世今生,轰然撞响。
来了。终究是来了。
上一世,就是这场看似再寻常不过的暑热,拖了整整两年,如附骨之疽,硬生生将胤祚那点微弱的生机啃噬殆尽。太医院那群自诩高明的庸医,竟将凶险万分的麻疹,断成了区区风寒!以辛温解表的虎狼之药去攻,之于一个稚子,无异于抱薪救火,火上浇油!
“啪。”
一枚黑子落下,声如脆石,斩钉截铁。棋盘上,白子的一条大龙被拦腰截断,再无生路。
胤祉抬起头,稚嫩的脸上浮起一丝恰到好处的懊恼与恭敬:“马师傅棋力高深,弟子心服口服,这局便认输了。”
他推枰认负,终结了这场已无意义的对弈。
可他的心,早已挣脱了这座富丽堂皇的囚笼,飞到了钟粹宫那张病榻之上。
是夜。
胤祉盘膝端坐于黑暗之中,宛如一尊了无生息的石像。殿宇空旷,烛火已熄,唯有窗外几缕清冷的月光,在地砖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他无需燃香,亦无需结印。意念到处,识海深处那面古朴的青铜心护镜已然幽幽浮现。
“献祭。”
镜中【往事鉴】的流光,如有了生命一般,精准无误地锁定了属于前世“李越”的一段记忆。
五岁那年,被邻居家挣脱了铁链的大狼狗,在窄巷里疯狂追逐的画面。
献祭开始。
一种极致的生命大恐怖,被从灵魂深处硬生生剥离、抽走。那森白尖牙上淋漓的涎水,利爪刨刮青石板的刺耳声响,心脏即将被恐惧撑爆的窒息感……一切感官上的战栗,在瞬间化为冰冷的虚无。
剧痛过后,是一种毛骨悚然的平静。
他依旧记得那个在巷子里哭得撕心裂肺的小男孩,却再也无法l会他当时的绝望与恐惧。仿佛在看一出与自已毫不相干的皮影戏。
胤祉下意识地伸手,按在自已的胸口。
心跳沉稳,一如深潭。
他不是变得“无所畏惧”,而是正在丧失“恐惧”的能力。
这种剥离感,让他从骨髓的最深处,感到一阵冰冷的战栗。他正在变成一个……什么东西?
胤祉强行收敛心神,将所有注意力投注于镜面。
镜中影像清晰地浮现出来。五岁的胤祚躺在床上,小脸烧得像一块烙铁,嘴唇干裂起皮,昏沉不醒。几位太医围在床边,争辩不休,最终,为首的御医提起笔,在那张催命的药方上,沉甸甸地写下“辛温解表”四个字。
影像骤然跳转。
康熙二十四年,一场仓促而悲凉的皇子葬仪。漫天飞扬的白幡,在萧索的风中,像一只只折断了翅膀的蝴蝶。
胤祉猛地睁开眼,眸光锐利如电,瞬间刺破了眼前的黑暗。
他的视线,精准地投向殿内一角,那个与阴影几乎融为一l的轮廓——李德全。
他垂手侍立,气息悠长,像一尊被岁月打磨得光滑的木雕。
那不是侍从。
那是皇父安插在他身边,一双从不眨动的眼睛。
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瞬间在胤祉脑中勾勒成型。这个局,非借二哥的手来布不可。他要亲手将六弟推到鬼门关前,再由他,也只能由他,亲手将人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