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1页)
第一章:初至老街
南方的八月,空气稠得能拧出水来。宋辞背着那个洗得发白、边角磨损严重的双肩包,终于站在了栖水老街那斑驳的石牌坊下。一股混合着潮湿青苔、陈年木料腐朽气息,以及远处若有若无的炊烟与油炸食物香气的复杂味道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了他。这气味陌生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吸引力,仿佛一扇门,将他从钢筋水泥森林的现代都市,推入了一个时光缓慢流淌的古老世界。
眼前的青石板路,历经无数风雨和脚步的打磨,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如同一条沉睡的巨龙,蜿蜒着向幽深的巷陌延伸,消失在层层叠叠的屋檐瓦楞之后。每一块石板都似乎承载着沉甸甸的故事,缝隙里顽强钻出的青苔是岁月无声的注脚。宋辞深深吸了一口气,那饱含水汽的空气沉甸甸地灌入肺腑,带着一丝凉意。他此行的目的,是完成大学民俗学课程的暑期调研任务——记录一条正在消逝的古老街巷的生活图景与口述历史。带着城市青年特有的好奇与一丝对未知的忐忑,他迈出了踏上老街的第一步。
脚下青石板的触感坚硬而踏实,与城市柏油路的平滑截然不同。两旁的房屋,多是木石结构,白墙早已被风雨侵蚀成深浅不一的灰褐色,墙皮剥落处露出内里的砖石或夯土。木质的门窗大多古旧,雕花的窗棂积满了灰尘,有些窗纸破了洞,像一只只沉默的眼睛。门楣上偶尔还能看到褪色的春联或模糊不清的门神画像。铜锁挂在门环上,锈迹斑斑,凝固着被遗忘的时光。一阵微风吹过,卷起墙角细碎的尘土,几只野猫敏捷地从破败的墙头或杂物堆后蹿出,又迅速消失在更深的阴影里,只留下几声轻微的响动。
越往里走,人烟似乎越稀少,喧嚣被隔绝在牌坊之外。阳光被高耸的马头墙切割成狭窄的光带,斜斜地投射在湿漉漉的石板上,空气中浮动着细小的尘埃。寂静笼罩下来,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在巷道里回荡,显得格外清晰。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感悄然爬上心头,与之前的好奇交织在一起。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被巷子最深处的一点昏黄光亮吸引住了。那是一盏悬挂在低矮屋檐下的灯笼,样式古朴,竹骨为架,蒙着薄薄的、颜色已然发旧泛黄的纸。它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投射出温暖而朦胧的光晕,在这略显破败阴郁的环境里,显得如此突兀,又如此温柔,像黑夜海面上孤独而执着的灯塔。
这灯笼……有些特别。宋辞低声自语,心中升起强烈的探究欲。它为何挂在这里是谁在点燃它这微弱的灯火,似乎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他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朝着那点温暖的光晕走去。
第二章:灯下慈颜
巷尾比想象的更加局促。灯笼的光晕笼罩着一小块空地,空地旁是一间更为低矮的老屋,木门虚掩。灯笼下,一位白发苍苍的阿婆正坐在一张磨得光滑的小竹凳上,低着头,专注地摆弄着手中的针线。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几乎看不出原本深蓝色的斜襟布衫,下着一条同样旧色的阔腿裤,裤脚用布带扎紧。她的身形瘦小,背有些佝偻,但动作却透着一种岁月沉淀下的沉稳。
听到脚步声,阿婆缓缓抬起头。她的脸上刻满了纵横交错的皱纹,如同老树的年轮,无声地记录着漫长的岁月。然而,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清澈,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平和与慈祥,看向宋辞时,没有惊讶,只有温和的询问。
阿婆,您好。宋辞连忙礼貌地欠身问好,声音在寂静的巷尾显得格外清晰,这灯笼是您挂的吗真好看,在这巷子里……很特别。他指了指头顶摇曳的灯火。
阿婆的嘴角向上弯起,脸上的皱纹也随之舒展,像一朵在暮色中悄然绽放的菊花。她放下手中的针线活——那似乎是一块正在刺绣的手帕边角——用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普通话慢悠悠地说:小伙子,你是外地来的吧看这模样,学生仔这灯笼啊,挂了好些年喽,比好些人的年纪都大咯。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宋辞点点头,顺势在阿婆旁边一块冰凉但平整的石墩上坐下。是的,阿婆,我叫宋辞,是从省城来的大学生。学校让我们来做民俗调研,想了解了解老街的故事。他拿出笔记本和笔,以示诚意,我觉得您这灯笼就很有故事,能……能跟我说说吗
阿婆的目光从宋辞年轻的脸庞移开,越过低矮的屋檐,投向巷口那片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天空,眼神渐渐变得悠远而深邃,仿佛穿透了时光的帷幕。她沉默了片刻,巷子里只有灯笼纸在风中轻微的窸窣声。良久,她才轻轻开口,声音像是从遥远的过去飘来:
故事啊……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要从几十年前,老街还热闹得像锅滚水的时候说起……
第三章:绣娘与木匠的烟火人间
那时候,阿婆的声音带着追忆的暖意,这条街,可不是现在这副冷冷清清的模样。天刚蒙蒙亮,吱呀呀的开门声就响成一片。卖早点的挑着担子吆喝,热腾腾的豆浆油条香气能飘满整条巷子。剃头匠的唤头‘嗡嗡’响,磨剪子戗菜刀的吆喝声抑扬顿挫。街坊邻居端着碗蹲在门口边吃边聊,谁家做了好吃的,隔着墙头喊一嗓子就能递过去……
阿婆年轻时,是这条栖水老街乃至附近几条街巷都赫赫有名的巧手阿芸。她坐在自家临街的小窗前,一针一线,能把花鸟鱼虫绣得活灵活现,仿佛能从布上飞下来、游出来。她绣的并蒂莲手帕,新嫁娘争着要;她绣的锦鲤跃龙门荷包,赶考的学子视为吉祥;她绣的猫蝶(耄耋)图,更是老人们寿辰的抢手贺礼。她的绣品在集市上总是最先卖光的,换来的铜钱叮当作响,是她和丈夫安稳生活的基石。
她的丈夫,街坊们都叫他阿坚,是个沉默寡言却心灵手巧的木匠。阿坚师傅的铺子就在街的另一头,终日飘散着新鲜木屑的清香。他做的家具,榫卯严丝合缝,打磨得光滑如镜,经久耐用。老街人家嫁女娶媳,添置桌椅箱柜,必定要找他。他尤其擅长在不起眼的边角处,雕上几朵小小的木棉花(本地的象征)或者一对交颈的鸳鸯,藏着不动声色的祝福。
他们的缘分,始于一年热闹非凡的端午庙会。阿芸在庙会上支了个小摊卖绣品,阿坚挤在人群里,一眼就被摊位上那条绣着双飞燕的手帕吸引住了,更被低头专注刺绣的姑娘那双灵巧的手和沉静温婉的侧影攫住了心神。他挤上前,红着脸,话都说不利索,只指着那手帕:要…要这个。阿芸抬头看他,四目相对,他黝黑的脸庞瞬间红得像煮熟的虾子。后来,是阿坚托了老街最会说话的刘媒婆上门,三趟五趟,带着他亲手打制的精巧小妆匣和几样诚意十足的家具图样,终于打动了阿芸的父母。
婚后的日子,像老街青石板路上流淌的溪水,清亮、平缓,泛着细碎的幸福光斑。阿坚每天天不亮就起身,去铺子里刨、凿、锯、磨,木屑沾满他粗硬的头发和结实的臂膀。阿芸则守在家中,伴着晨光熹微和午后蝉鸣,飞针走线。傍晚时分,当夕阳的金辉涂抹在斑驳的老墙上,阿坚必定会准时出现在巷口,高大的身影被拉得很长。他的怀里,除了沾满木屑的工具,总会变戏法似的掏出点东西:有时是一包用油纸裹着、还热乎的桂花糕,有时是几颗红艳艳的果子,有时只是一小把炒得喷香的南瓜子。那是他收工路上特意绕去买的,不值什么钱,却是他沉甸甸的心意。
他呀,话不多,可心里头啥都明白。阿婆的脸上漾开少女般的甜蜜,眼角的皱纹都盛满了温柔,日子是清苦,粗茶淡饭,可心里头甜啊,像喝了蜜糖水。他打他的柜子,我绣我的花,听着街上的热闹,就觉得这日子,能一直这样过下去,该多好。
阿婆的声音低了下去,那份甜蜜的暖意渐渐被一层沉重的阴霾覆盖。她停顿了很久,仿佛需要积蓄力量才能说出那段尘封的往事。
可是啊……好日子,它不长。阿婆的声音变得艰涩,后来,东洋人的铁鸟(飞机)来了,丢下炸弹,轰隆隆的响,地都在抖。再后来,枪炮声越来越近,像打雷一样,没日没夜地响。城里的消息传过来,说东洋鬼子凶得很,杀人放火……老街也乱了,人心惶惶,好多人都拖家带口地往山里跑。
阿坚的眉头一天比一天锁得紧。他看着惊慌失措的邻里,看着空了一半的老街,听着远方传来的隆隆炮声,那个平日里只和木头打交道的沉默汉子,胸腔里翻涌着热血和愤怒。
那天晚上,阿婆的声音微微发颤,他回来得特别晚,身上带着一股子寒气,还有……硝烟味。他坐在门槛上,闷头抽了半宿的旱烟,烟锅子里的火星明明灭灭。天快亮的时候,他猛地站起来,走到我跟前,抓住我的手。他的手又大又粗,全是茧子,冰凉冰凉的。他说:‘阿芸,我得走。鬼子要来了,我不能看着老街毁了,看着大家遭殃。我得去!去把他们打跑!’
阿婆记得那天的天色,阴沉得像一块巨大的、吸饱了水的灰布,沉甸甸地压在头顶,让人喘不过气。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咬着嘴唇,默默地去给他收拾行囊。几件换洗衣裳,一包干粮,还有她连夜赶工、用最细的丝线、最好的绸布,含着泪一针一线绣出来的平安符。符上绣着一盏小小的灯笼,希望它能照亮他回家的路。她把那枚还带着体温的平安符,死死地塞进他贴身的衣袋里,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遍又一遍哽咽的叮咛:一定要小心……一定要……活着回来……我等你!我等你回来!
阿坚用力抱了抱她,那拥抱紧得几乎让她窒息。他粗糙的手指笨拙地擦去她脸上的泪,声音低沉却坚定:等我回来,阿芸。等打跑了鬼子,我就回来,哪儿也不去。我要给你打一个顶好顶大的梳妆台,用最好的楠木,雕满你喜欢的木棉花!
说完,他松开她,深深地看了她最后一眼,仿佛要把她的模样刻进骨血里,然后毅然转身,高大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阴霾笼罩的巷口,融入了逃难的人流和未知的硝烟之中。
他走的时候,连头都没回……阿婆的声音哽住了,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滑过她沟壑纵横的脸颊,滴落在她布满老年斑的手背上。几十年过去了,那离别的画面,那沉重的背影,那冰凉的触感,依旧清晰得如同昨日。
第四章:长夜孤灯,无望守候
阿公走后,栖水老街的岁月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又充满了焦灼的等待。阿芸的世界,骤然缩小到巷口那一方小小的天空。
每一天,晨曦微露,她都会准时出现在巷口,倚着那棵老榕树粗糙的树干,目光执着地望向阿坚离去的方向。无论寒暑,无论晴雨。夏日,毒辣的日头晒得石板发烫,汗水浸透她的蓝布衫;冬日,刺骨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冻得她手脚麻木。她的身影成了巷口一道固定的风景,一个无声的守望符号。路过的街坊,初时还会劝慰几句:阿芸,回去等吧,外面冷(热)。阿坚哥是去打鬼子,是大英雄,打完仗就回来啦!后来,劝慰变成了同情的叹息和默默的摇头。
夜幕降临,才是阿芸一天中最重要的仪式。她会早早地准备好那盏特制的、比一般灯笼更亮一些的竹骨纸灯,仔细检查灯油是否充足,灯捻是否完好。天色彻底黑透,老街陷入沉寂,她便提着灯笼,一步步走到巷尾——那是阿坚每次回家必经的最后一段路。她踮起脚,小心翼翼地将灯笼挂在屋檐下那个特制的铁钩上。昏黄而温暖的光芒,瞬间驱散了巷尾的浓重黑暗,像一个温柔的怀抱,包裹着小小的空地。
阿坚,天黑路滑,你看,灯给你点着了,照着路呢……她对着虚空,对着灯笼的光晕,喃喃低语,仿佛丈夫就在身边。然后,她搬出那张小竹凳,坐在灯笼下,拿出未完成的绣活,一针,一线,在跳跃的光影里,缝进无尽的思念、祈祷和渺茫的希望。针尖偶尔会刺破手指,沁出血珠,她只是轻轻吮掉,仿佛那点痛楚,能让她在无望的等待中保持一丝清醒。夜深了,寒气重了,实在撑不住,她才提着微温的灯笼回到冰冷的屋里。第二天傍晚,仪式重复。
战争终于结束了。胜利的消息像春风一样吹遍大江南北。逃难的乡亲们陆续回来了,老街渐渐有了些生气。人们开始重建家园,修补被战火损毁的房屋和心灵。归家的人群中,有缺了胳膊的,有瘸了腿的,有带着一身伤疤的,但至少,他们活着回来了。阿芸挤在迎接的人群里,踮着脚尖,在每一张风尘仆仆、写满沧桑的脸上搜寻着,心提到了嗓子眼。一批,又一批……始终没有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
希望如同风中的残烛,一点点微弱下去。各种消息开始在小巷里流传,像冰冷的蛇钻进阿芸的耳朵。
听说阿坚他们那支队伍,在野狼谷打阻击,全……都没了……
有人说在战俘营见过一个像阿坚的,后来鬼子败退时……唉……
别等了,阿芸妹子,这么多年没音信……认命吧……
每一次听到这样的议论,阿芸都像被重锤击中,脸色煞白,摇摇欲坠。但她总会用力掐着自己的掌心,强迫自己站稳,然后抬起头,眼神异常地坚定,甚至带着一丝执拗的愤怒:不会的!阿坚答应过我,他会回来!他一定还活着!他一定是被什么事耽搁了!他认得回家的路,他认得这盏灯!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让议论的人讪讪地闭上了嘴。
年复一年,老街在时代的浪潮中慢慢改变。新修的公路绕开了它,繁华转向了别处。年轻一代向往外面的世界,纷纷离开。老房子愈发破败,邻居越来越少。许多老住户搬进了城里的新楼房,老街像一位被遗忘的老人,日益沉寂、衰老。也有人劝阿芸:阿芸阿婆,搬走吧,跟我们去城里住,这老屋快塌了,一个人守着多冷清。
阿芸总是固执地摇头,脸上带着温和却不容动摇的微笑:不搬。搬走了,阿坚回来,就找不到家了。这灯,得有人点。
她靠着自己日益昏花的老眼和依旧灵巧的手指,继续做点简单的刺绣,绣些鞋垫、枕套,托偶尔回来的老街坊带到外面集市上换点微薄的生活费。更多的时候,她就坐在巷尾的灯笼下,看着光影在斑驳的墙壁上跳舞,回忆着和阿坚在一起的每一个琐碎而珍贵的瞬间:他笨拙地给她簪花,他刨木头时专注的侧脸,他带回桂花糕时憨厚的笑容,他临走前那个用尽全力的拥抱……这些记忆的碎片,在灯笼的光晕里变得格外清晰、温暖,支撑着她度过一个又一个漫漫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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