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第1页)
京兆府后巷这间逼仄的小院,如同被遗忘在繁华夹缝里的枯骨。墙皮剥落,露出底下暗黄的泥坯,窗纸千疮百孔,灌进腊月里刀子般的寒风。屋内唯一的家具是张瘸腿的方桌和一条长凳,角落堆着散发霉味的干草,权当床铺。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炭火燃烧的呛人烟气和浓烈到刺鼻的药味。
林薇就坐在那张瘸腿方桌前。桌上摊开一张粗糙的桑皮纸,纸上用炭条潦草地画着几个扭曲的符号和线条,勾勒出城西梅苑的大致方位。旁边,散乱地堆放着长史“送”来的东西:几个大小不一的粗陶药罐,里面是研磨成不同细度的粉末或膏体,气味辛辣刺鼻或甜腻诡异;一套简陋的白瓷药杵、玉片、小铜秤;还有一小包用油纸仔细包裹的、色泽艳红如血的干枯花瓣——曼陀罗的花冠,剧毒之物。
她的指尖沾着一点刚用玉片刮下的、如同凝固牛乳般的白色脂膏。这是“寒潭月影”的基底——用浸透了初雪寒梅蕊的顶级白獭髓混合崖蜜熬制,本身无毒,甚至带着清冽的冷香。她的动作极稳,眼神专注得近乎空洞,仿佛所有的情绪都已被这三日倒计时的重压榨干,只剩下冰冷运转的机器。
将指尖那点脂膏均匀地、薄薄地涂在左手小臂内侧一小块完好的皮肤上。冰凉滑腻的触感瞬间传来,带着清冽的梅蕊冷香。她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
没有灼热,没有刺痛,没有红肿。那片皮肤依旧光洁。
成了。基底通过。毒性未显。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白雾在冰冷的空气中凝结。这只是第一步。真正的杀机,在那些即将被融入基底的粉末里。她拿起那个装着最细密灰白色粉末的小陶罐——石髓散的精华提纯,遇热则腐。用小铜秤极其精准地称出微不可查的一小撮,分量轻得如同尘埃。然后,用玉片小心翼翼地将其刮入另一只小碟中备用的、同样分量的曼陀罗花粉(致幻)和牵机藤汁液(麻痹)混合物里。三毒合一,相生相克,遇体温则缓慢融合渗透。
她的动作精细到近乎虔诚,如同在进行某种古老而邪恶的仪式。窗外的寒风呼啸着拍打窗棂,卷起地面的积雪,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时间在药杵与瓷钵单调的研磨声中,在指尖精确到毫厘的称量中,缓慢而冷酷地流逝。
暮色四合,小院的门被轻轻叩响。
林薇迅速将桌上的毒物和工具扫入一个破旧的藤篮,用布盖好,才起身开门。门外站着的是春桃,小脸冻得通红,怀里紧紧抱着一个不大的青布包袱,眼神里充满了惊惶和后怕。
“姑娘…”春桃的声音带着哭腔,闪身进来,飞快地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大口喘气,“吓…吓死奴婢了!张嬷嬷…张嬷嬷的人一直在府外转悠!还有…还有几个面生的,看着就凶…奴婢是绕了好大一圈,才甩开眼线过来的!”
林薇心下一沉。裴氏果然没死心!还有萧珩的人?还是太子那边的?她面上不动声色,接过春桃怀里的包袱:“辛苦了。东西拿到了?”
“嗯!”春桃用力点头,解开包袱皮,露出里面一件半旧的、洗得发白的靛蓝色粗布棉袄,还有一条同样质地的厚棉裙。“按姑娘的吩咐,找浆洗房最不起眼的刘婆子买的,她家闺女在梅苑当三等洒扫丫头,刚被辞回来…衣服是旧的,但浆洗得很干净…”她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磨得光滑的木牌,“这是她的腰牌!刘婆子说,她闺女叫‘二丫’,前几日冲撞了管事被赶出来的,牌子还没来得及交…”
林薇拿起那件粗布棉袄,入手厚实粗糙,带着皂角和阳光暴晒后的干净气息,还有一丝属于陌生少女的淡淡汗味。她仔细检查着衣领袖口等细节,确认没有特殊标记或残留的香粉。很好。平凡,干净,不起眼,是最好的伪装。那块小小的、边缘磨损的木腰牌,是进入梅苑下层仆役区域的通行证。
“很好。”林薇将衣服和腰牌收好,又从袖中摸出几枚温热的铜钱塞进春桃冰凉的手里,“拿着,去买些热乎吃食,别冻着。这几日,无论听到什么风声,都别再来找我。藏好,等我消息。”
春桃看着手里的铜钱,又看看林薇苍白瘦削却异常沉静的脸,眼圈一红,重重点头:“姑娘…您千万小心!”
送走一步三回头的春桃,林薇闩好门。屋内的寒意更甚。她没有点灯,借着窗外积雪反射的微光,迅速换上了那身浆洗得发硬的靛蓝粗布棉袄棉裙。粗糙的布料摩擦着皮肤,带着陌生的气息,将她身上最后一丝属于“林三姑娘”的痕迹彻底掩盖。她将长发胡乱挽成一个最普通仆妇的圆髻,用一根磨光的木簪固定。最后,将那枚刻着“二丫”名字的木腰牌,系在了腰间最显眼的位置。
镜中(一块模糊的铜片)映出一张蜡黄、平凡、带着几分瑟缩和麻木的脸。一个最底层、最不起眼的粗使丫头。梅苑里,这样的面孔有上百张。
她坐回瘸腿方桌前,在黑暗中等待着。时间在呼啸的寒风和腹中冰冷的饥饿感中缓慢爬行。直到子夜的梆子声遥遥传来。
行动。
城西梅苑。昔日皇家别苑,如今是太子妃赏雪宴的所在。虽是深夜,通往梅苑的道路却已被清理出来,沿途挂着防风的气死风灯,昏黄的光晕在雪地上摇曳。高耸的朱漆大门紧闭,两侧石狮威严,门楣上“梅雪沁芳”的金字匾额在灯火下熠熠生辉。门内隐约传来丝竹管弦之声和女子的笑语,如同另一个世界的浮华喧嚣。
林薇没有走大门。她像一道贴着墙根的阴影,绕到梅苑最西侧、靠近厨房和杂役院落的偏僻角门。这里灯火稀疏,只有两个裹着厚棉袄、缩着脖子跺脚取暖的粗壮婆子守着。
“站住!干什么的?”一个婆子看到黑暗中走来的身影,警觉地喝问,手里的灯笼往前照了照。
昏黄的光线照亮林薇身上那件靛蓝粗布棉袄和冻得发红、带着瑟缩的脸。她慌忙从腰间解下那块木腰牌,双手递上,声音带着底层仆役特有的卑微和惶恐:“嬷嬷…俺…俺是浆洗房的二丫…前几日被赶…赶出来了…可…可俺的月钱…还有两件旧衣裳落在里头了…求嬷嬷行行好…让俺进去拿一趟吧…就一会儿…”她说着,声音里带上了哭腔,身体也配合着微微发抖。
那婆子接过腰牌,就着灯笼光眯眼看了看,又上下打量林薇:“二丫?就那个打翻热水烫着陈管事的?”她撇撇嘴,语气带着鄙夷,“活该被撵!这节骨眼上还回来添乱!”
“嬷嬷…俺知道错了…”林薇的头垂得更低,声音带着哀求,“就…就一会儿…俺拿了东西就走…绝不乱跑…求您了…”她悄悄将袖中藏着的几枚铜钱,借着递还腰牌的动作,飞快地塞进了那婆子粗糙的手心。
铜钱冰冷的触感让婆子动作一顿。她飞快地攥紧手心,脸上的鄙夷淡了几分,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进去拿了东西赶紧滚!别让人看见!从这边走!”她指了指角门旁一条堆满积雪、通往杂役后院的狭窄夹道。
“哎!谢谢嬷嬷!谢谢嬷嬷!”林薇千恩万谢,接过腰牌,像只受惊的兔子,飞快地钻进了那条黑暗冰冷的夹道。
寒风卷着雪沫子扑面而来。夹道两侧是高耸的围墙,脚下是冻得硬邦邦的积雪和垃圾。林薇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屏住呼吸,将身体缩得更紧。丝竹声和笑语声被高墙隔绝,变得模糊遥远,只有寒风刮过墙头的呜咽和她自己踩雪的“咯吱”声格外清晰。
穿过夹道,眼前豁然开朗,却又瞬间被更浓重的油烟、泔水和劣质炭火气味包围。这里是梅苑的仆役区。低矮的房舍连成一片,窗户大多黑着,只有厨房方向灯火通明,人影晃动,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厨子的吆喝声、仆妇的催促声混杂在一起,一派为明日盛宴做准备的繁忙景象。
林薇迅速扫视环境,目光锁定在距离厨房不远、一座相对独立、门窗紧闭、门口还挂着厚厚棉帘的厢房。那里隐隐传出热水沸腾的“咕嘟”声和蒸汽的氤氲。是热水房。专为贵人们沐浴备水的地方。
目标就在那里。嘉仪公主骄奢,赴宴前必要用特制的香汤沐浴。她的贴身衣物和妆奁,在沐浴时,会由信任的宫女暂时保管在热水房旁专设的暖阁里。
林薇低着头,将腰牌挂在最显眼处,脚步匆匆,如同一个急于完成差事的粗使丫头,径直朝着热水房的方向走去。她刻意避开了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厨房区域,贴着墙根的阴影移动。沿途遇到几个行色匆匆的仆役,无人对她多看一眼。一个粗使丫头,在这忙乱的深夜里,如同尘埃般不起眼。
顺利靠近热水房。暖阁就在热水房隔壁,门口垂着厚厚的棉帘,里面亮着灯,隐约有女子低低的说话声传出。是看守衣物的宫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