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6页)
荒谬!连我自己都无法相信。
我木然地摇头。
警局询问室的灯光惨白刺眼,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陈年焦虑混合的怪味。冰冷的金属椅子硌着骨头。负责询问的是个两鬓斑白的老刑警,姓吴,眼神疲惫却像能穿透人心。
江临先生,吴警官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却带着无形的压力,说说吧。从头到尾。你和陈振业什么关系你和那个死掉的老人,又是什么关系今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坐在他对面,手铐已经解开,手腕上还留着冰冷的红痕。我的大脑一片混沌,无数碎片在冲撞:父母的遗照、陈振业得意的脸、那份精准得可怕的稿件、U盘里的倒计时声、碎裂的玻璃天使、白发老人举起的酒杯、他倒下的身影……还有那句如同诅咒又似解脱的剧本落幕了。
我……不认识那个老人。我开口,声音干涩,陈振业……他害死了我父母。
这句话说出来,带着积压多年的恨意和此刻巨大的虚无感。我避开了关于稿件预言和老人身份的一切,只讲述了陈振业当年如何制造车祸、侵吞我家财产,以及我如何在今晚计划毒杀他。我提到了自己带去的氰化钾,提到了我确实在勃艮第里下了毒,但还没来得及递给陈振业,书房就传来巨响,然后陈振业就中毒倒下了。
我杯子里的酒
我抬起眼,看向吴警官,我喝了一口,就在钟声敲响的时候。但……没有毒。
没有毒吴警官的眉头拧得更紧,显然不信,法医初步检查了陈振业和你描述的那个老人,死因高度疑似氰化物中毒。你喝下了同样来源的酒,却安然无恙
是那个老人!我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双手无意识地抓紧了冰冷的桌面,是他!他突然出现,抓住我的手,把酒灌进了我嘴里!我以为是毒酒,我以为我要死了!可是……没有!我什么事都没有!然后……然后他自己喝了他那杯……就倒下了!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吴警官的眼神锐利如刀,他为什么要替你喝下毒酒或者,换个说法,他为什么要在阻止你喝毒酒之后,自己却喝下毒酒
为什么这正是我灵魂深处最疯狂、最恐惧的疑问!那个关于身份、关于时间、关于宿命的恐怖猜想!
我不知道……我颓然摇头,巨大的疲惫和混乱感将我淹没,我真的不知道……但他……他翻书的动作……和我……
我抬起左手,下意识地用拇指摩挲了一下食指关节。这个小动作,在此刻的灯光下,显得无比清晰。
吴警官的目光敏锐地捕捉到了我的动作,但他显然无法理解这其中的关联。他敲了敲桌子:江临先生,你的故事很离奇。但证据呢你说酒无毒,我们会检验你杯中的残留物和你体内的血液。你说那老人强行灌你酒,大厅的监控或许能告诉我们一些真相。至于那份所谓的匿名稿件……他顿了顿,在你家里,我们确实找到了一个白色信封和一份打印稿,内容……与你描述的一致。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在一切水落石出之前,恐怕要委屈你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了。
沉重的铁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狭小的拘留室,只有冰冷的墙壁和一束从高窗透下的惨淡月光。我蜷缩在硬板床上,身体因为寒冷和恐惧而微微发抖。
那个摩挲指关节的动作……那杯被灌下却无毒的毒酒……老人倒下时那最后凝视的目光……剧本落幕了……所有的碎片,都在疯狂地指向同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结论:他是我!是来自某个未知未来的我!他修改了剧本,阻止了年轻的我成为凶手(无论是杀陈振业还是被预言毒杀),承担了所有的罪孽与死亡,然后……让一切落幕。
这就是他所谓的落幕吗用他自己的生命,斩断这条由仇恨驱动的、注定走向毁灭的时间线
拘留室的门被敲响,一个年轻警员的声音传来:江临,有人给你送了点东西。
一个薄薄的牛皮纸文件袋被递了进来。没有署名。
我颤抖着撕开封口。里面掉出几张照片和一页折叠的纸。
照片是翻拍的,很旧,边缘已经泛黄卷曲。
第一张:一个穿着老式工装、笑容腼腆的年轻男人,怀里抱着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站在一栋老旧的筒子楼前。男人眉眼清秀,眼神里充满了初为人父的喜悦和希望。那张脸……依稀有着我父亲年轻时的轮廓,但更让我心脏骤停的是他抱着婴儿的左手——拇指正无意识地摩挲着婴儿襁褓的边缘!那个小动作!
第二张:同一个男人,年纪稍长,穿着略体面些的西装,站在一家挂着振业商贸招牌的小店门口,和一个笑容满面、眼神却透着精明的胖子(年轻时的陈振业!)握手合影。男人脸上的笑容有些勉强。
第三张:照片似乎是在某个简陋的医院病房拍的。男人躺在病床上,瘦骨嶙峋,脸色灰败,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他的左手无力地搭在床边,食指的关节处,有着明显的、长期摩挲留下的茧痕。病床边的柜子上,散落着几本卷了边的旧书。
我的呼吸停滞了。目光死死盯住照片中那个男人左手食指关节的细节。那个习惯……那个伴随了我一生的、无意识的小动作……源头在这里!这个看起来像是我父亲,却又在陈振业公司工作过的男人
我颤抖着拿起那页折叠的纸。上面是几行打印的字迹,简洁得像一份冰冷的档案:
江振华(1948-1992)。原振业商贸合伙人之一。1990年因发现合伙人陈振业走私、骗保等重大犯罪证据,遭陈振业设计陷害,被污挪用公款,身败名裂,积郁成疾。1992年病逝。
其子江临,时年三岁,由其母抚养。后其母因丈夫冤情多次上访无果,于江临十岁时车祸身亡(肇事者与陈振业关联密切)。
江临成年后成为作家。对父母死因及陈振业所为,有强烈复仇执念。
匿名稿件来源及白发老人身份:未知。监控因未知强信号干扰,相关时段画面丢失。
纸从我无力的手中滑落,飘到冰冷的水泥地上。
江振华……我的父亲那个我记忆中只有模糊轮廓和母亲无尽泪水的父亲那个在我认知里,是被陈振业车祸意外害死的普通职员
原来……仇恨的源头,比我想象的更早,更深,更肮脏!陈振业不仅夺走了他们的生命,更早地摧毁了我父亲的人生和名誉!他不仅是我江临的仇人,更是我父亲江振华不共戴天的仇人!
那个白发老人……
我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张病床照片上,看着父亲江振华搭在床边、指关节带着茧痕的左手。一个可怕的、超越时空逻辑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我的心脏。
难道……那个修改剧本、饮下毒酒、背负一切终结仇恨轮回的白发老人……不是未来的我
而是……我的父亲!
是他跨越了生死和时间的界限,从遥远的过去走来,用这种决绝到无法想象的方式,阻止了他的儿子重蹈覆辙,再次成为仇恨的囚徒和毁灭者是他,用最后的落幕,斩断了这条流淌了三代人的血泪之河
拘留室里死一般的寂静。高窗外,城市的霓虹在夜色中无声闪烁。那些光怪陆离的光芒,曾经照亮的是复仇的深渊,如今,却像无数只沉默的眼睛,注视着这个被颠覆的世界。
我缓缓抬起自己的左手,在惨淡的月光下,看着食指关节上那淡淡的、与照片中父亲如出一辙的茧痕。
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一个无声的烙印,一个来自时间尽头的、沉默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