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页)
江译的脸像被投影仪钉在视网膜上,现实里他总带着薄荷糖的清冽气息,白衬衫第二颗纽扣永远松开半颗,卷到小臂的袖口下,淡青色血管随着说话时的手势轻轻跳动;而在梦里,那些温柔细节全被暴雨冲刷殆尽
——
他裹着滴水的黑色雨衣立在街角,连指尖都蜷缩在潮湿的袖管里,像随时要掏出藏着的凶器。
意识深海的琥珀突然崩裂,便利店冷白色的监控荧光穿透三年时光,在视网膜上投下晃动的灰蓝画面。奶茶杯倾倒时划出的抛物线裹着珍珠在地面弹跳,像无数颗破碎的月亮滚落。救护车撕裂空气的尖啸由远及近,尖锐的尾音在耳道里盘旋不去,与梦境中晕染着水痕的昏黄路灯重叠。暗红液体顺着收银台蜿蜒而下,在地面汇聚成粘稠的河流,那个模糊身影坠入深渊般渐弱的呼救声,裹挟着便利店门帘晃动的叮当声,在太阳穴处绞成血色的荆棘。
她骤然掀被跌坐,刺骨的瓷砖像无数细小的冰刃扎进脚掌,冻得发麻的脚趾蜷缩成脆弱的弧度。颤抖的手指仍固执地伸向床头柜第三格,抽屉拉开时发出刺耳的吱呀声。那里蜷缩着被反复撕裂又缝合的报警回执,泛黄的纸张边缘参差不齐,每一道胶带的褶皱都藏着锋利的回忆,如同蛰伏的刀片。当指尖触碰到胶带的瞬间,皮肤便被割开殷红的伤口,鲜血渗出,在回执上晕开细小的红梅,仿佛要将那些被封印的真相重新唤醒。
她开始在梦里找线索。陈爸爸手里夹着的码头货运单,边角有被指甲反复掐过的痕迹;母亲旧照片背后模糊的签名,她对着台灯看了半夜,才认出是
沈
字的下半截;甚至江译衣领上偶尔沾着的、只有码头仓库才有的防潮粉,她都偷偷收在玻璃罐里,攒了小半罐时,突然发现那粉末的颜色,和母亲伤口边的泥土很像。这些碎片在现实里拼不成真相,却在梦里连成锁链
——
陈家夫妇发现了走私集团的账册,而母亲当年的死,根本不是意外。
恋爱是溺水时抓到的浮木。江译会带她去江边看日落,夕阳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他说
等你成年,我们就去南方,那里七月不下这么冷的雨。可他越是温柔,林施恩越怕这温柔是假的。有次她在梦里看见江译站在码头,和穿黑雨衣的人说话,那人递给他一个牛皮纸信封,他接过来时,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惊醒时她浑身发抖,却发现江译正坐在床边,替她擦额头的汗。又做噩梦了
他声音很轻,指尖却带着凉意,像是刚从外面的雨里回来。
替人申冤是在某个暴雨夜决定的。被走私集团害死的不止陈家,还有码头工人老周的儿子
——
那孩子和她一样大,前几天还在巷口给她递过糖葫芦。老周抱着儿子的遗照跪在她面前时,相框玻璃上的雨珠像眼泪,林施恩突然想起母亲倒在雨里的样子,那次她没敢动,这次不能再等了。她开始偷偷整理证据,把梦里看到的账册页码、交易时间记在笔记本上,连陈妈妈莲子粥里放了几颗红枣,都成了区分现实与梦境的坐标。江译发现时,笔记本已经写满了半本,纸页边缘都被她翻得起了毛边。
别做傻事。
他突然攥住桌角的指节发白,喉结在紧绷的脖颈间滚动了三次才挤出完整的句子。头顶的白炽灯在他眼下投出青灰阴影,颤抖的声线里裹着暴雨将至的闷雷,眼眶泛起病态的潮红,像是用酒精反复灼烧过的伤口。
他踉跄着往前半步,伸出的右手在距离她手腕三厘米处骤然凝固。骨节分明的手指微微蜷曲,指腹泛着失血的青白,悬在她手背上方的指尖轻轻颤动,仿佛触碰的不是温热的皮肤,而是一簇即将熄灭的火苗。窗外呼啸的风卷着雨帘扑在玻璃上,将他欲言又止的叹息揉碎在潮湿的空气里。
可她已经没有退路了。午夜梦回时,冷汗浸透的枕巾上,总印着那辆失控的卡车撞向母亲的惨状,还有父亲倒在手术台上时心电图刺耳的长鸣。那些被命运反复夺走的温暖,如同沙漏中不断流逝的细沙,如今,她终于要为这场漫长的噩梦画上句点。
她将一沓沓整理得整整齐齐的证据,小心翼翼地塞进泛着陈旧光泽的铁皮盒子里。福利院老院长布满皱纹的手接过盒子,像守护珍宝般,把它锁进床底那只承载着无数回忆的木箱。老人浑浊的眼中泛起欣慰的泪花,粗糙的手掌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声音里满是感慨:我们施恩长大了。
最后,她坐在窗前,借着月光,给江译写下一封信。信笺上的字迹工整而清秀,却没有透露自己的去向,只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七月的桂花糕,我替你尝过了。墨迹未干的字句,仿佛带着母亲当年的温度
——
那时,母亲总会把最甜的那块桂花糕,悄悄塞进她的手心。
最后一次见江译是在暮色四合的码头。咸腥的海风卷着货轮汽笛声灌进耳朵,他那件洗得发白的衬衫被风鼓成帆,袖口层层翻卷,露出腕骨处暗红的旧疤。集装箱铁锈斑驳的阴影里,他身后三道黑雨衣如鬼魅浮现,兜帽下阴冷的目光与林施恩午夜梦回时,那个隔着铁栅栏递信封的少年如出一辙。
林施恩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攥着的
U
盘外壳早已被体温焐热。她猛地扯开风衣内衬,藏在暗袋里的账册副本随着金属
U
盘一同飞出,在橙红色的晚霞中划出锋利的抛物线。交给警察!
沙哑的嘶吼撕裂喉咙,那道曾被审讯时烙铁烫伤的疤痕突然灼痛起来。
她猛地转身,豆大的雨点如子弹般砸落,混杂着刺鼻的柴油味扑面而来,瞬间将她笼罩。十厘米的高跟鞋在湿漉漉的铁板上艰难寻觅着力点,鞋跟与铁板摩擦出尖锐声响。就在这时,一声尖锐的破空声响起,子弹擦着她的耳垂飞过,带起一阵火辣辣的刺痛。多年特工训练形成的本能让她反应迅速,在千钧一发之际,她用力一蹬,身体蜷缩着翻身滚进集装箱缝隙。
坚硬的集装箱边角狠狠撞在她的肩胛骨上,剧烈的疼痛如炸开的白光,瞬间席卷全身,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在意识模糊的刹那,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将她拉回八岁那年的雨夜。同样滂沱的大雨倾盆而下,父亲紧紧护着她在巷子里狂奔,身后的脚步声与喊叫声越来越近。突然,一声枪响划破夜空,父亲温热的鲜血溅在她稚嫩的脸上,腥甜的味道充满口腔。那时的她拼命哭喊,却怎么也逃不脱那些人的追逐。此刻,相似的场景重叠,痛苦与恐惧交织,让她几乎分不清今夕何夕。
林施恩咬碎后槽牙,抓着缆绳翻身跃上货梯。血珠顺着指尖滴落,在青石板上晕开的痕迹像极了母亲梳妆匣里那支红梅簪。身后追兵的脚步声混着此起彼伏的枪响,她扯下染血的丝巾缠紧伤口,踩着歪斜的步伐继续狂奔,直到远处传来警笛刺破雨幕的长鸣。
意识坠入浓稠墨色的深渊前,江译嘶哑的哭喊如裂帛般撕开雨幕。那声音里裹着咸涩的泪,混着她记忆里某个遥远春日被揉碎的蒲公英絮。警笛穿透滂沱雨帘,尖锐的鸣响惊飞了栖在梧桐枝桠的夜枭。豆大的雨珠砸在她逐渐冰冷的脸颊,泛着铁锈味的雨水顺着下颌线蜿蜒,却在某个瞬间突然漫开桂花糕的甜香
——
恍惚间母亲枯槁的手又抚上她的发顶,带着旧棉衫的温度,将那句永远温暖的
别怕
吹进她即将停止跳动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