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1页)
离婚证的颜色,好像比结婚证鲜艳多了。
大红底,烫金字,拿在手里沉甸甸的,还带着点刚出炉的油墨味儿。民政局门口人来人往,阳光刺眼。顾言站在台阶下,西装革履,精英范儿十足,只是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件过了季、沾了灰、急需处理掉的旧家具。
林溪,他开口,声音没什么起伏,房子和车归我,存款不多,你拿走一半。安安的抚养权,归我。你……好自为之。
他说好自为之的时候,嘴角甚至还带着点如释重负的轻松。仿佛甩掉了一个巨大的、黏在鞋底十年的口香糖。
安安是我们的儿子,七岁,刚上小学一年级。顾言的理由很充分:我,林溪,一个脱离社会十年的全职主妇,没有稳定收入,没有职场竞争力,甚至没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拿什么给孩子未来
他说这话时,白薇就站在不远处的树荫下,穿着剪裁合身的米白色套装,拎着最新款的包包,妆容精致,笑容得体。她是顾言公司新来的海归设计师,年轻、漂亮、有才华,是顾言口中能并肩作战的灵魂伴侣。
而我,是那个被并肩作战淘汰下来的,只会围着灶台和孩子转的黄脸婆。
心口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留下空荡荡的疼和麻木。十年的婚姻,七年的全职主妇生涯,像一块浸透了水又捂馊了的馒头,沉甸甸地堵在喉咙里。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曾经说会爱我一辈子、养我一辈子的男人,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厌倦和急于摆脱的迫切。再看一眼树荫下那个志得意满的胜利者。
那股憋屈了太久、几乎要让我窒息的闷气,突然就冲破了胸腔。
行。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出奇地平静,甚至有点干巴巴的,安安的抚养权,给你。但探视权,按法律规定来,一分不能少。存款,我一分不要。
顾言明显愣了一下,大概没想到我会这么爽快,连钱都不要。
你……
我只要一样东西,我打断他,目光平静地扫过他,最后落在他腕上那块价值不菲的手表上——那是我用结婚时父母给的压箱底钱,加上省吃俭用两年才给他买的生日礼物。把我爸妈当年给我的那笔钱,折算成现在的价值,还给我。
顾言的脸色变了变。那笔钱,早就被他拿去填补了公司初创期的窟窿。他大概以为我早就忘了,或者,根本不屑于提。
白薇也走了过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林溪姐,你别冲动,钱的事好商量,你现在没工作……
不用商量。我扯了扯嘴角,一个算不上笑容的弧度,顾言,我们夫妻一场,十年。这笔钱,是我爸妈的血汗,不是给你的创业基金。三天内,打到这个卡上。我把早就准备好的纸条塞进他西装口袋,指尖碰到他温热的胸膛,只觉得一阵恶心。
至于安安,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喉咙的哽咽,看着顾言的眼睛,你记住,不是我这个当妈的不要他,是我现在没能力给他你认为的‘最好’。但我会证明,我能给他的,远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也珍贵得多。
说完,我没再看他,也没看白薇脸上那副虚假的同情。转身,脊背挺得笔直,一步一步走下台阶。
阳光刺得眼睛生疼。手里的离婚证,边缘硌着掌心。
十年。
从二十四岁到三十四岁。
最好的年华,都喂了狗。
拖着唯一的行李箱回到娘家那个老小区的出租屋时,天已经擦黑。小小的两居室,挤着爸妈和正在读高中的弟弟林澈。我的突然归来,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
爸妈看着我,又看看我身后的箱子,脸色瞬间白了。
溪溪这……这是怎么了顾言呢安安呢我妈的声音都在抖。
离了。我把箱子推进我那间不足十平米、堆满杂物的小房间,安安,跟着他爸。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我爸手里的茶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碎了。
他……他是不是……我妈冲过来抓住我的胳膊,眼圈瞬间红了,是不是那个狐狸精是不是姓白的那个
我疲惫地点点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巨大的空虚感和对未来无边无际的茫然,像潮水一样淹没了我。十年的付出,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除了一个顾言前妻的身份标签,我林溪,还剩下什么
姐……弟弟林澈站在门口,欲言又止,少年清亮的眼睛里满是担忧和愤怒。
那晚,我躺在狭窄的单人床上,听着隔壁父母压抑的叹息和啜泣,睁着眼睛到天亮。窗外是城市永不熄灭的灯火,映在斑驳的天花板上,光怪陆离。
十年前,我也是带着这样一腔孤勇和对未来的憧憬,嫁给了顾言。那时我刚从一所普通二本的设计学院毕业,在一家小公司做助理设计师,工资不高,但充满干劲。顾言是我的学长,家境优渥,能力出众,像一颗耀眼的星。他追我的时候,情话绵绵:小溪,你那么有灵气,设计的东西都带着光。等我事业稳定了,你就专心做你喜欢的设计,开工作室,我给你兜底!
我信了。沉溺在爱情的甜蜜和对未来的美好蓝图里。婚后第三年,安安出生,婆婆身体不好,顾言的事业也刚起步,忙得脚不沾地。他抱着我说:老婆,家里和孩子离不开你,辛苦你先牺牲几年。等公司上了正轨,我请保姆,你随时可以重拾梦想。
一年又一年。孩子的奶粉尿布,家里的柴米油盐,顾言越来越挑剔的胃口,婆婆的唠叨,亲戚间的琐碎人情……生活的鸡毛蒜皮像藤蔓,一点点缠住了我的手脚,也磨平了我画笔上的棱角。设计稿变成了购物清单,绘图软件蒙上了厚厚的灰。偶尔拿起画笔,画几笔安安的涂鸦,顾言会笑着说:挺有童趣,不过老婆,还是先把安安的辅食做了吧我晚上有个应酬。
梦想那成了奢侈品,成了不切实际。
现在,梦醒了。残酷的现实是:我三十四岁,与社会脱节近十年。简历一片空白,专业技能生疏得可怕。除了会做几道顾言爱吃的菜,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把安安照顾得妥妥帖帖,我好像,真的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了。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我。比发现顾言出轨那一刻更甚。
小溪,别怕,有爸妈在呢。第二天一早,我妈红着眼睛,把一碗热腾腾的鸡蛋面放在我面前,先在家住着,工作慢慢找,啊
我爸闷着头抽烟,半晌才说:要不,爸托人问问,看有没有超市收银员或者清洁工的活儿
收银员清洁工我低头看着碗里漂浮的葱花,胃里一阵翻搅。不是看不起这些工作,而是……我不甘心。我林溪的人生,难道就只能这样了吗在顾言和白薇的眼里,在所有人眼里,我就该这样灰溜溜地滚到社会最底层
不。
一股强烈的、近乎偏执的火焰猛地从心底烧了起来。烧掉了迷茫,烧掉了恐惧,只剩下滚烫的不甘和愤怒。
我抬起头,看着父母担忧的脸:爸,妈,工作我自己找。钱,我也会自己挣。顾言欠我的,我会自己拿回来。安安,我也一定会接回来!
我翻箱倒柜,从床底下拖出一个蒙尘的旧箱子。打开,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我大学时的设计稿和速写本。纸张已经泛黄,铅笔的线条也有些模糊,但那些跳跃的色彩、流畅的线条、天马行空的构想,瞬间击中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