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喜(第1页)
靖安侯府的世子,快不中用了。
每逢冬季,满盛京便流传这么一回,待到开春便又消弭。
世子在娘胎里亏了根本,落生时带了弱症,先扎金针后灌汤药,抽噎着捯气儿托生成功,方饮得人世,民俗掌故、舆地农桑无不涉猎,尤善星纬兵略,今上赞他不世之才,百年无出其右者。
可天妒英才,泡药罐子里吊着命已十七载。
今冬,传言世子已入弥留之际,不日便要驾鹤西去。
大家伙儿好奇归好奇,可也没谁敢去触靖安侯府的霉头。
靖安侯钟鹤延,乃当朝驸马爷,其妻荣庆长公主与今上一母所出,更遑论他与今上还有同门情谊,侯府荣宠如日中天。
岁末将至,流言传得越发邪乎,随着今上为世子赐婚一事到达顶峰,后又戛然而止。
众人心中有了谱儿,世子现下定是就剩最后一口气了,这是要冲喜呢!姻缘线另一头绑着的,是盛京小有名气的才女,却也只是个低门小户的千金,原轮不上她的,怎奈她爹一听来风声,便夜访靖安侯府,躬身奉上女儿生辰八字。
这门亲事,翌日便由圣旨昭告天下。
其间情由,她却不知。
三寸斜阳透过井字窗棂映在常雪融脸上,她端坐在绣架前,葱白指尖上下翻飞,在朱红云锦上游走成并蒂莲的轮廓。
“小姐仔细着眼睛,歇一歇吧。
”杏云捧着个手炉进来,塞到她手里。
常雪融就着暖意揉了揉腕子,由杏云拉着起身松散松散,忽见裙裾处鸳鸯眼睛缺了神采,忙将手炉往黄花梨案几上一搁,捡起绣线迎着光比量,“这些线都不够亮,竹雨,将布庄掌柜今日新送的绣线拿来。
”不多时,竹雨捧着一个线筐过来,拿起一捆递给常雪融:“乔掌柜说这个是冰蚕丝,江南新出的花样儿,刚时兴起来,他知道您好事将近,一到货就送来了,您瞧瞧怎么样?”常雪融接过来往鸳鸯眼睛处一放,日光洒在线上直晃眼,两只交颈鸳鸯竟似活过来了似的,满意道:“就用这个,杏云你快来帮忙分线。
”“婚期还远着,小姐现在就慌得跟拾炮仗似的,大婚当日可还知道先迈哪只脚?”杏云撑好线,偏头打趣这么一句,刚理顺线头的竹雨噗嗤笑出声。
常雪融耳尖微红,作势要拧杏云的嘴:“明儿个就让嬷嬷把你配给西街药铺的二愣子!”杏云忙偏头躲开她,装样子拍上自己嘴巴:“小姐饶了我罢,我只盼望着跟您早日到秦府去,做当家夫人的丫鬟,过好日子呢,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下子,竹雨直笑弯了腰。
常雪融面上红霞翻飞,忍无可忍,起身挠向杏云腰间痒肉,“好啊,你这张嘴,少说一句你就亏得慌。
坏东西,还说不说了?还说不说了?”杏云笑得喘不过气,在软榻上扭成个麻花,颤声讨饶:“不敢了,不敢了……再不说了,好人饶命啊,竹雨救我~”竹雨忙上前将杏云解救出来,两人还是笑得止不住,常雪融佯嗔欲整威仪,却也忍不住勾起唇角,只虚空点上她们脑袋警告示意,心道,笑吧笑吧,她就要做表哥眼中最美的新娘,可不容许出任何差错。
不再理会二人,常雪融用冰蚕丝将鸳鸯眼睛点亮,正待打结,廊下传来凌乱脚步声,桃露气喘吁吁撞开帘子:“二小姐快去前厅!宫里来了黄门内侍,指名要您接旨呢!”接旨?她一脸疑惑放下嫁衣,被急得跺脚的桃露拉到了梳妆镜前,竹雨已找出妆奁和外服在候着。
待匆忙赶至前厅,厅中已摆好香案,青烟正袅袅升起。
常家坐落于皇城西北,自城东官道向西行至一岔路,北折复西行二里,便见常家斑驳铜制门环,此间皆五品以下末流小吏所居,更清贫的,则住得更偏西偏北。
常雪融跪在冰凉的青砖上,盯着宫人皂靴上的泥印子,不禁回想起前两日表哥也是这般,玄色麂皮靴浸透了雪泥,不知道有没有听自己话,回去拿热水好好泡泡脚?这么冷的天,生了冻疮就不好受了。
见宫人打开卷轴,她连忙回神竖起耳朵,“咨尔鸿胪寺少卿常盛之女雪融,柔嘉成性,淑慎持躬特赐婚靖安侯世子钟青毓为妻,择吉日完婚”常雪融拼命攥紧袖缘,才迫得自己跪得稳当没有失仪。
她与表哥的婚期早已定下,亲事在即。
怎生一朝便改了日子,换了新郎?待宫人宣罢旨意,她脑海一片混乱,耳畔嗡鸣,注视着笑盈盈向她递圣旨的宫人不愿去接。
一旁的父亲一把捏上她腕骨逼她伸手,她悄悄挣动,可父亲手掌如鹰爪一般有力,将她牢牢禁锢,两厢较量,痛感袭来且愈发难忍,在父亲的逼视下,她的那股子胆气就渐渐散了干净。
她一介弱质女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圣上诏令都能替她定终身,只她自己,无从置喙,莫敢不从。
不然呢?撞死在这明安堂上?以死明志,倒无不可。
但皇命不可违,这门亲事由圣上赐下,她若没了,她常家老少仆从几十口,定要受牵连,她背不了这罪孽。
忍下泪意,叩头抬首接过圣旨,“臣女,领旨谢恩。
”张德全知道,这常家女儿与皇子伴读秦钊青梅竹马,悉闻两家私下已交换庚帖定下婚期,他刚才真怕这女子推拒,那可真不好回宫复命。
想到侯爷向圣上请婚的情形,那是坚决不让世子阴阳两间孤身一人的殷殷之情啊,可怜天下父母心。
就是糟践了别人女儿,一辈子都望到头儿了。
可谁让世子贵重?这世道,人和人,云泥之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