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寒宫(第1页)
第八章
寒宫
夜更深了,没有丁点儿光亮,大雪纷飞,盖住了欢娘的脚印。穆鸿看不清路,隐隐沿着模糊的脚印出了里坊,一直追到了西市,便再也找寻不见。
忽然前面有亮光闪动,是两个巡夜的兵士打着灯笼,灯笼里的光亮随着风雪忽明忽暗,不住摆动。一个年轻的兵士道:孙大哥,我刚才似乎看见有个黑影进了倚红楼,又没太看清,咱们抓还是不抓那个姓孙的兵士,年纪长些,摇了摇头,算了,既然没在街上抓到,总不能去楼里抓人吧。那里虽然关了门,可留宿的都是王孙公子,咱们可得罪不起。
年轻的兵士叹了口气道:唉,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也能去那里,看看咱们洛阳的花魁们都长得什么模样,可惜这地方不但要钱,还他娘的得写诗,真是欺负咱们这些粗人。年长的兵士笑道:贤弟,你现在血气方刚,想得挺多。可哥哥是过来人,劝你一句,这色字头上一把刀,咱们普通百姓可沾不得。
两个人边说边走,忽然看见风雪之中有个人影在前面,忙喝道:什么人大胆犯夜!穆鸿不知道洛阳城还有宵禁的规矩,听兵士一喊,吓得呆了,被二人上前拿住。年长的兵士看了看穆鸿的形容,问道:洛阳城中,二更之后便不准在街上走动,现在二更已过,你为何还在这街头游荡穆鸿不知道如何答对,一时语塞。那个年轻的兵士从他腰间解下竹笛长剑,笑道:这两样东西如此精美,不会是你偷来的吧。
穆鸿心下惊慌,心想自己连证明身份的公验都没有,若真被抓了起来,无论如何也解释不清。他想起自己在真源县被毒打的情形,心里害怕,狠命一挣,从那两个兵士手里挣脱出来,撒腿就跑。一路跑去,慌不择路。也可能是他自己吓自己,穆鸿只觉后面追自己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急。情急之下,他见洛水就在眼前,来不及想,踢掉了鞋,纵身跳进了洛水之中。
初冬的河水虽未封冻,但也寒凉彻骨,穆鸿只觉浑身一紧,险些晕了过去。强自憋住一口气,游出了很远,才敢露出头来。只见风雪漫天,已经遮住了一切。
他不辨方向,不知道自己要游往何处。河水翻腾,卷着他忽左忽右。过了没多大一会儿,他的四肢就已经被冻得没有了知觉。他想抬头换一口气,可是头却很沉,勉强抬起一些,却偏被一个巨浪拍了下来,呛了一口寒凉的水。他胸口一闷,跟着小腿一麻,再也用不上丁点儿力气,只觉这冰冷的水似乎就要灌进自己的鼻孔里,又挣扎了几下,便昏了过去。
过了不知道多久,他才在恍惚中醒了过来,只觉自己正被一个人扶着,胸腹之中说不出地恶心难受。呕了半天,吐出了不少的苦水,他才清醒了一些,不住地咳嗽。
大雪已经停了,浓云裂开了缝,把月亮露了出来。穆鸿揉了揉眼睛,见刚才扶着自己的竟是一个四五十岁的绿衣监使。他身旁站着一个女子,淡妆素裹,清丽动人,虽然已经不是少女年纪,却仍旧宛若月宫仙子。而再一看周遭,亭台楼阁,映在雪色月光之中,真的是宛若仙境。他暗暗吃惊,心想莫非自己竟来到了帝王禁苑
那宦官细声细气地道:娘娘,这人算是命大没死,您看该如何处置那女子声音轻柔,这上阳宫苑,洛水穿流,平日只听闻宫女红叶题诗,漂流宫外,今日竟然有人能在风雪中避开宫中守卫,漂进宫里,也真是奇事了。她看了看穆鸿,见他身上湿透,坐在雪里浑身发抖,心中不忍,对那宦官道:这年轻人想必是不小心在风雪中落了水,才漂流至此。但即便如此,终究是私闯禁地,若被人知道,恐怕……她叹了口气,接着道:好在我这里从来冷清,也不会有什么人过来。秦怀,你把他带到宫中,给他拿身衣服换了吧。
秦怀领命,带穆鸿换了身监使的绿衣。换衣之时,穆鸿见欢娘亲笔的笛谱和书信都已不能辨认,不禁伤心。再看这宫内冷清素雅,颇不似传说中的奢侈华贵,心中也有些疑惑。
再次出来,见月光下,白雪挂满梅树枝头,压满巍峨宫殿,映得御沟旁的白玉栏杆煞是好看。那女子背对着自己,站在雪中,婀娜典雅,却又带着几分清冷孤寂。
穆鸿几遭变故,如今已经没心思去想未来将要如何。他不想破坏眼前的凄美画面,停下脚步,静静站着。
良久,那女子回过头,见穆鸿身姿挺拔,伫立雪中,不由一愣。宫中宦官大多低眉顺目,服侍主子久了,腰也就弯了。她见穆鸿虽然穿着宦官衣服,却风姿大异,不禁感慨。轻声叹道:一入深宫,不知寒暑,不知道外面的风景可还依旧。
穆鸿见那女子回头,上前谢道:多谢二位救命之恩。我叫穆鸿,若不是你们,恐怕……那女子轻轻摆了摆手,我也只是在这御沟的岸上发现了你,才叫秦怀过来施救。只不过,这么深的夜,你为何会落入这寒凉的洛水之中穆鸿神色黯然,简单说了说经过。那女子听罢,不禁莞尔,笑道:就算犯了夜禁,最多打几下也就放了,何苦偌大风雪,跳进水中,差点儿搭上性命。顿了一顿,她又奇道:你说你来洛阳找人,那人却不见你,这又是何故
穆鸿叹了口气,望着夜空思索了半天,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欢娘不见自己。忽然,他想到了一个安慰自己的理由,不由大喜,自言自语道:莫非她和我合奏,忘了时间,忽然想起已经夜禁,才惊慌逃走
那女子一听,忽然脸现喜色,若梅花映雪,问道:莫非今夜洛水旁合奏笛曲的就是你和你要找的人穆鸿点了点头。那女子大喜,可又轻轻叹了口气,我听你二人曲调,都仿佛天人,我在宫中曾以玉笛受宠,但和你们比起来,却只能自惭形秽。今夜听了你们笛声,难以入睡,风雪之中,颇多感慨,没想道竟真能遇到作曲之人。
穆鸿听这女子夸自己,不由窃喜。他本以为宫中之人,都是终日享乐,可今日见这女子清雅婉约,不禁好奇。问道:不知你是谁那女子在宫中日久,似乎已经很久很久没人问过她是谁了,不禁一愣。
秦怀在旁答道:小兄弟,休得失了礼数,你面前的是梅妃娘娘。穆鸿没听说过,不禁茫然。梅妃见他痴痴呆呆,笑道:这满宫人物,都知我是谁,所以避之犹恐不及。你不知我是谁,也是好事,不过这是宫中,你便勉强称我一声娘娘吧。穆鸿红着脸,点了点头,却不知道该如何和娘娘说话。
梅妃望着冷清雪景,缓缓地道:其实我和你要找的人早已相识,只不过……穆鸿一惊,忙问道:娘娘,只不过怎样梅妃轻轻叹了口气,只不过素未谋面,也不知她姓名。其实说来也不奇怪,这上阳宫再华贵,也只不过是一个装饰精美的牢笼,我在这里又能见得到谁
穆鸿见梅妃眼角眉梢带着忧色,不禁黯然。梅妃呆了一会儿,醒过神来,倩然一笑,对穆鸿道:我虽没见过她,但你要找之人,定是位仙子。自从天子把我贬到这上阳宫苑,我心中愁苦,忧思难解。这月亮圆了又缺,缺了又圆,我却没有几夜能睡得安稳。
可就在去年,有一天傍晚时分,洛水那边有人吹起了曲子。笛声高远,充满了思索和幻想,我自民间到宫廷,见了不知道多少谱曲之人,却从未听过这般的曲调。当即心中感触,便在这边相和。久而久之,每隔三五天,她的笛声便会在入夜时分飘进这上阳宫里。我在这宫中十几年,积攒了不少哀怨曲调,便也吹给她听。她每次听完,或稍加改动,或另作新曲,信手拈来,意境又何止高我十倍。我时常在想,我连天子的梨园法曲都曾听过,却为何从未听过她这般扣人心弦的曲调,若非是天上仙子,她又能是谁呢
穆鸿点了点头,自言自语道:是啊,若非天上人,又怎能谱出这般好的曲调。梅妃叫秦怀去取两本曲谱,一支玉笛。秦怀侍奉多年,从未见梅妃笑过,今日见梅妃眉头舒展,心中也跟着欢喜,赶忙进宫取来。梅妃把玉笛和一本曲谱递了给穆鸿,道:这本曲谱,是我所作,其中《萧兰》《梅花》《梨园》数曲,都修改经年。若不嫌弃,还请指教一二。
穆鸿脸红到耳根,忙道:我只会些民间小调,对谱曲并不太懂。但他还是把曲谱接了过来,借着月光,翻开瞧看,见曲调大多清冷哀怨,都是上乘佳作。他拿起玉笛吹了首《梅花》,每到记不起曲谱的时候,便自行编加几句,竟颇为顺畅。一曲吹完,梅妃叹道:果然是和仙子合奏之人。这支曲子,我写得孤寂冷清,对梅花自怜。而你吹得竟似漫山梅花,如在梦里。穆鸿笑道:无论如何,也只能想想了,如今困在这里,恐怕再难出去。梅妃道:你还笑得出,你可知私闯禁宫是多大罪么
秦怀道:穆兄弟,不如我去疏通疏通,留你在宫内做个阉人,你看怎样他声音尖细,听得穆鸿脊背直冒凉气,连连摆手。梅妃笑道:秦怀,休要吓他。转身对穆鸿道:这上阳宫,西连禁苑,东接皇城,实在是难进难出,可也不见得就没有办法出去。不过今夜你是出不去了,不如静下心来再看看这一本曲谱如何
说着她将另一本曲谱递给穆鸿。穆鸿翻开一看,只觉心中一荡,看着看着,竟忘记了旁边还有别人。他一页一页地翻了下去,只觉这些曲子或绚丽,或冷清,或高远,或凄凉,从民间小调到繁复乐章,无不把人变成一片柳絮,随风飘进笛曲的音符之中。到了幻想绚丽之时,曲子仿佛能穿越云河星海,到了冷清寂寞之处,曲子又好似能唤来明月梅花。穆鸿心潮澎湃,数次惊呼出来,却连自己都未察觉。
他不知翻了多久,才看完了所有的曲子。梅妃一直凝望着他,见他看完,轻轻地问道:你觉得这些曲子怎么样穆鸿合上曲谱,叹道:没有一首不是天上之曲。梅妃点了点头,对穆鸿道:这些曲子,便是你所寻之人所作。穆鸿听罢,虽不惊讶,但钦佩之余,亦复感伤。
梅妃轻轻叹道:我深宫孤寂,便每次都把那仙子的笛曲记录下来。可说来惭愧,我自己却吹奏不了她那般好听。她把谱子接过,翻到一页,对穆鸿道:这一页,便是她改过的《梅花》,可能是那仙子也感慨我笛声的哀怨,所以此曲也颇为悲凉。这首曲子她只吹过一次,我当时光顾着记谱,没能沉浸其中,很是遗憾。你既是可以和她合奏之人,可否为我吹一遍此曲。穆鸿点头,拿起玉笛,见梅妃神情萧索,正如明月雪景中的一枝孤冷寒梅,再不思索,吹奏了起来。
梅妃听着旋律,自己仿佛融入了这凄凉的夜色里,轻移莲步,翩翩起舞。秦怀见梅妃起舞,似乎想起当年她受宠时的情形,而如今寒宫孤影,又怎能不唏嘘感慨。舞到动情之处,梅妃似乎也回到了旧时的长安宫苑,她那时浅笑嫣然,衣袂随风摆动,而天子便在雪中赞赏。想到这里,她不禁面露笑容,心中温暖。可笛曲再长,终究长不过人的心思,恍惚之间,曲子已近终了。
风没有停,吹着梅妃的翩然身影,可笛声却忽然低沉下来,几个轻轻的音符之后,变得悄无声息。梅妃一愣,从幻梦之中清醒过来,怅然失落。她望着凄凉景色,再也压抑不住心头的伤感,两行泪水滚滚而下,乃作诗曰:
妾身贫家女,嫁作良人妇。
孤影对空阁,冷暖知寒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