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羲和
登录
关灯
护眼
字体:

第四章 鸿影(第2页)

老乞丐酒量甚浅,没喝几口就醉了,倒在一边,面带笑容,沉沉睡去。穆鸿见还剩下大半葫芦酒,便又拿起破碗,自斟自饮。皓月当空,他想起那日饮酒时还洒脱快活,今天却落魄至此,也是伤感无限。喝完了酒,他把葫芦扔在一边,只觉浑身发热,想四处走走。

这些天,仗着年轻,穆鸿的伤口已经陆续愈合,连伤得最深的右臂,也可以动转自如,走路也不用再拄棍子。他蓬头垢面,没人认得他,转过两条街,忽然见对面过来两个女子,有说有笑。他仔细一看,见中间一个清丽姑娘,穿着一身孝,旁边陪着个丫鬟,也是穿着干净。他心中一动,这姑娘不就是那窦老头的女儿么依稀记得是叫庆娘,怎么变成了大家小姐似的。想到窦老头害得自己那么惨,心中有气,悄悄跟在她们后面。

只听那丫鬟道:窦姑娘,你这回也算是苦尽甘来了,要我说,就是菩萨保佑,老爷才能把你从野店的坏人手中救出来。庆娘道:春兰,其实……其实开店的那位郎君也没你想的那么坏。春兰噘嘴道:那他还入那个邪教,老爷说,那个邪教里都是些疯子,弃爱忘情,只为了升仙,连亲人都害。庆娘声音有些颤,低声道:春兰,别再说了,我有些不舒服。春兰忙扶着庆娘道:姑娘,你就是心善。不过老爷丧妻多年,如果纳你为妾,你就是半个夫人,以后在这家中,自然过得体体面面,不会再受苦了。说着她笑道:我听说,老爷很快就要迎你入门,完了你爹的遗愿。

穆鸿虽不知道她们说的老爷是谁,可一想到这老爷多半便是张巡,心中不禁升起了一团无名怒火。心说我喝了酒,你就说我不孝,可你趁人之危,要纳刚死了爹的姑娘为妾,还说是为了帮人家完成心愿,真是好不要脸。胡思乱想之间,已经到了一座观音庙的门前。穆鸿加快脚步,偷偷躲在角落,见这两人过来,晃晃悠悠地撞将过去。趁那两个姑娘惊慌,把庆娘怀中之物顺了出来。

庆娘见一个褴褛乞丐,满身馊味,满脸脏发,对自己动手动脚,不禁吓得呆了。那丫鬟倒是见过些世面,叉腰骂道:臭要饭的,找死吗穆鸿也不答话,晃晃悠悠地蹒跚走远。

庆娘见那乞丐似乎在哪儿见过,又说不出,心中害怕,可还是对春兰道:春兰,你在外面等我,我自己进去就行了。

春兰答应一声,等在庙外。穆鸿从庙后绕了进去,躲在殿中观音像的后面,心想你们把我害成这样,我拿你些东西当作补偿,从此便两清了。

这时庆娘缓缓走到殿中,从篮中拿出祭品摆好,焚香叩头,对菩萨道:观音大士,我之所以这么晚来,是怕白天人多,我不能一个人见你。我爹虽然死了,可他却走得开心,死后也落了个好名声,实在是上苍保佑。只是苦了那开店的郎君和老伯。她停了一会儿道:幸好那郎君没死,否则不知道又要增加我多少罪孽。我为了阿爹死后能有个好名声,迫不得已撒了谎,可心中这种种煎熬,除了和观音大士你诉说,又能向谁说起。

庆娘说着,流下泪来,低声道:爹临死前让我杀了张县令,可张县令是个好官,做事都讲仁德礼仪,忠孝节义,我又怎能杀他她脸一红,道:只盼我进了他家后,能多做善事,弥补罪恶,过两年,给他添个一男半女。到那时,我便知足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又说道:观音大士,不是我话多,实在是我心中苦楚。我现在最放心不下的,不是自己,而是我阿姊欢娘。

她美若天仙,对我关怀备至。我娘死得早,都是阿姊在外面偷学,回来教我识字明理。三年前,爹爹为了讨天师欢心,把阿姊送给了扬州的郭天师。最后她划伤了天师的脸,咬断绳子,撬开窗户,逃在异乡。两年前,我和回乡的人打听,才知道她被卖做奴婢,受尽主母凌辱。我从那天开始,没有一天能睡得踏实。可阿爹恨她入骨,我又不敢告诉阿爹。再后来,阿姊托人寄了封信回来,说她已经被卖到了别处。又过了这么久,再也没有丝毫她的音信,菩萨您说,她现在究竟在哪儿

庆娘声音哽咽,说得甚是伤感,穆鸿在神像后面听得心潮起伏。心想,金乌教所宣扬的东西虽然可笑,可一个生在窦老头这般家庭的姑娘,还能如此清醒刚烈,着实让人敬佩。

只听庆娘哼起了一个曲子,声音凄然,哼了一会儿道:阿姊,你常吹这首你编的《鸿影》给我听,说你想像月下的鸿雁一般飞去远方,可你现在又在哪儿呢观音大士,你要保佑我阿姊,像我这种人都能苟活,为什么不让她过上好人应有的日子呢

穆鸿听着曲调,心中随着音律颤动,虽然庆娘哼得甚悲,可这曲子之中却隐隐透着广阔的景象。

庆娘接着道:我在扬州,遇到了一位神仙般的姑娘,送给我一个钱袋,里面全是碎金。我只盼着用它去救阿姊,到那时……她说着,往怀中一摸,脸唰地一下白了,怀中之物竟然全都不见了踪影。她一下子慌了神,慌忙向观世音拜了两拜,匆匆出殿。

穆鸿跟在后面出来,远远听春兰安慰庆娘道:姑娘,咱们家老爷虽然是个清官,但是家道也还殷实,丢了些钱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庆娘急得满脸是泪,发疯似的四处找寻,却哪里找得到。

穆鸿揣着这些东西,偷偷溜走,回到老乞丐生火的地方,只见老乞丐不知道去了哪儿,喝酒的葫芦和碗也不在了。生火的枯枝灭了,被风吹得到处都是。他四下找了很久,也没找到,问了问路人,有的人说他被官兵打了,也有人说他被请到了收留流民的地方。穆鸿见四周并没有殴打的痕迹,只得安慰自己往好处想,除此之外也别无办法。

九月末的天,已经很冷,天上星斗模糊,并不清朗。穆鸿找了户有光的人家,溜进院子,躲在窗下,掏出怀里的东西。先是一个钱袋,金丝银线,花样精美,不似民间之物。他打开钱袋,里面是些碎金,还有一片雕得精美的金叶。他又掏了掏怀里,除了些铜钱之外,再就是两张折着的旧纸。

穆鸿打开其中一张,只见字迹清秀,血痕隐隐,正是那欢娘的信。上面大概写着她被卖到一户商人之家,昼夜作息,还是免不得被主母嫉妒。老爷想要轻薄她,被她断然拒绝,结果主母知道后,对她棍棒相加。没几日老爷死了,主母污蔑她偷东西,想要送官。幸亏有一个贵人相助,主母才卖了她了事。离开之时,她再次求那人,才寄出了这封亲笔信。她没提这贵人是谁,但文笔之中,字字激愤,穆鸿看到最后,心潮澎湃,恨不得去买把刀杀了那主母。他喘着气,平静了好久,轻轻把纸折起,小心翼翼地揣在怀中。

他打开另一张纸,却是一张笛谱,看字迹依然是欢娘所写,只不过纸张陈旧,似乎经历了许多岁月。穆鸿的娘教过穆鸿吹奏笛子,所以这曲谱穆鸿看得并不费力。他边看边小声哼着,知道原来这就是庆娘刚才哼的曲子。这曲子音调简单,但情怀满满,思索无限,穆鸿仿佛一下子从刚才的悲愤中解脱出来,可心中又多了无限的感慨。

这时,忽然屋中有人惊道:外面什么人穆鸿吓了一跳,才惊觉原来自己不知不觉间竟哼出了声,忙翻墙逃走。只听有人打开窗骂道:臭要饭的!

穆鸿等了一夜老乞丐,却焦急不起来,甚至盼着老乞丐晚些回来。

他脑海中一直回荡着那首《鸿影》曲,忽然自己有了些奇想,便把曲子变了调式,又改了许多转折。哼了一下,觉得不妥,便再修改。秋日初升,穆鸿也浑然不觉,直到日上三竿,他才把曲子改好。哼了一下,觉得这曲子契合心意,已经浑然是一首新曲,不禁甚是欣喜。

街上已有了不少行人,人们见这乞丐拿着一块小石头,在地上乱划乱画,双眼呆直地傻笑,以为是个疯子,都远远躲开。

穆鸿却没察觉,他心中想着,不知作曲的人知道自己如此更改可会赞赏,若是合奏……一想到合奏,他又担心起那个素不相识的姑娘来。他摸了摸怀里的钱袋,心想自己虽穷,但这钱不能用,若有一天……若有一天可以救了这姑娘,便是让窦老头没能得逞,也算是报了仇了。他胡思乱想,胡乱给自己找些宽慰的理由。想了许久,昏昏睡去,醒来的时候又已经到了傍晚。

他心中烦乱,再也睡不着,坐在池塘边上,痴痴地望了一夜的星星。

太阳又升起来的时候,他才发觉腹中饥饿,原来已经一天两夜没吃东西了。他从怀里掏出前日讨来的馊干粮,咬了一口,觉不出味道。忽然想起一件事,忙把欢娘的信掏出来,翻开一看,果然最后写着他朝流落牡丹乡的句子,不禁大喜,心想自己当时读得也太粗心,竟没仔细看这句话。若是这么说,这姑娘很可能被卖去了洛阳。虽然心里也不太确定,但毕竟多了些希望。

他又等了会儿老乞丐,心中焦虑,心想老乞丐也许不回来了,再这样等下去也不是办法。于是捡了根木棍,径自出了城,向西去了。